码头不远处,巡捕房大门口。
灰扑扑的大门“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推开,面无表情的沈靖远从里面走了出来。
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他微微眯了下眼,早已候在门外,一身肥肉的巡捕房总队长立刻迎了上去。
他额头挂了层细密的油汗,一张胖脸上堆满了近乎谄媚的笑容,半弯着腰,搓着手,语气热络得仿佛见到了多年老友。
“哎哟!沈参谋,误会,真是天大的误会!底下那帮不长眼的东西,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您,您千万海涵,千万别往心里去!”
他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沈靖远的脸色,见对方没什么反应,心里顿时七上八下,脸上笑容却愈发殷切起来。
“码头那帮穷哈哈,就知道瞎起哄,事情都没搞清楚就乱嚷嚷,这才闹出这档子事儿,差点让您受了委屈!回头我一定好好教训他们!”
说着,总队长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语气更加懊恼中带上了几分委屈,“您看这事儿闹的……主要是,我们确实没接到上头的通知,说您要回金陵来探亲。
“但凡提前知会一声,安排弟兄们去码头接您都来不及,哪还能让您受这委屈,闹出这么大误会……”
他一边说,一边仔细观察沈靖远的表情,试图判断这位参谋是否相信这套说辞。
沈靖远脚步未停,只淡淡瞥了他一眼,眼神里没什么温度,总队长被他这一眼看得心里发毛,忙亦步亦趋地跟上,继续表功兼开脱。
“您放心,那个不长眼,非要拽着您赔鱼的小贩,还有几个当时瞎起哄,阻碍公务的,我都让人都扣下了!一定重重惩处,给您出气!”
“不用。”一直没开口的沈靖远闻言,终于有了反应,他冷冷睨了一眼一脸邀功的总队长一眼,“把人都放了,再好好安抚。”
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了几枚银元,递到总队长面前,语气冷肃:“放人,然后把这些钱给他们。”
看着沈靖远脸上明显不悦的神情,总队长面色一僵,知道自己这是拍马屁拍到马腿上了,不由得心里一紧,忙伸出双手恭敬地从沈靖远手里接过那几枚大洋,忙不迭地赔笑。
“是,是!沈参谋您大人有大量,不和他们计较,我这就去放人。”
说着他指向一旁的一辆黑色汽车,脸上带上了十二分的讨好,“这边车也给您备好了,您请?这次实在是手下人办事不力,扰了您的清静,改日我一定登门,向林公和您赔罪!”
沈靖远的目光在那辆黑色轿车上停留了一瞬,又很快移开,淡淡开口道:“不用。”随即径直走向街边,抬手一招。
一辆黄包车应声快步驶来,车夫黝黑的脸上带着谦卑而机灵的神情,利落地将车停稳。
“两位长官,是要用车吗?”
“静安街林府。”沈靖远朝那车夫点点头,说着便要上车。
总队长见状,还想再劝:“沈参谋,这车是专门为您……”
沈靖远却已跨步坐上黄包车,朝他微微颔首,“记得放人。”
说完,他收回目光,朝车夫淡淡说了一句,“走吧。”
车夫忙笑着应了声“好嘞!”,随即便拉起车把,轻快地跑动起来,转眼就汇入了街巷的人流中。
总队长站在原地,望着黄包车的背影消失在巷口,这才悻悻转身,掂了掂手里的不敢昧下的银元,苦大仇深地放人去了。
黄包车穿行在金陵城的街巷之中,车轮压过青石板路,发出轻微的碌碌声。
直到路旁的景象由肃穆的街市逐渐变为略显杂乱却更有生气的民居商铺,确认了跟在身后的那几道若有似无的影子彻底消失后,沈靖远这才不着痕迹地收回了目光,拉上车帘,一直紧绷着的脊背终于松懈了下来。
“不去静安街了,改道去和顺巷。”他忽然开口,朝着正奋力迈步的车夫吩咐道。
车夫拉着车跑得正稳,闻言一愣,脚下节奏稍乱,但很快又调整过来。
虽然不解这位连巡捕房军爷都要敬三分的少爷为何要突然改变目的地,但干他们这行的,体力好跑得快倒是次要,最要紧的还是得有眼力见儿。
因此他知趣地没有多问一句,只利落地应了声,“是,爷您坐稳了!”
随即脚下一个用力,十分灵活地调转了方向,拉着车拐进了另一条岔路,朝着和顺巷的方向跑去。
车帘晃动,光影流转。
沈靖远向后靠去,沉沉呼出一口压在胸口的浊气,抬手用指节用力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以手支额,闭上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索眼前脱轨的局面。
他此行北上的计划本是绝密,原定在金陵码头悄悄下船,而后立即转乘火车,沿着铁路一路北上,借探亲之名,行联络各地军火洋行之实。
私购军械,事关重大,每一步都需谨慎隐蔽,绝不能引人注目,他为了这趟行程更是从一个月前就开始准备。
可他千算万算,却没算到会突然杀出一个林惜!
这人在码头那么不管不顾地一闹,不仅让他暴露在金陵各方眼皮子底下,更是将自己置于了下落不明,生死未卜的危险局面。
想到此处,沈靖远的心便猛地一沉。
虽说他此行对外的说法便是回乡探亲,面对巡捕房那边有意无意的打探,还暂时能勉强圆过去。
但金陵与沪市近在咫尺,消息传递迅捷,他出现在金陵的消息,恐怕很快就会传回沪市那边。
牵一发而动全身,他原本隐秘的计划与布局,此刻皆被打乱,不得不全部重新考量。
然而,比起所有麻烦,林惜的失踪才是如今真正的燃眉之急。
盯着林司令的眼睛太多,若林惜出走的消息走漏出去,届时无论她是遭人加害,又或是被挟持后用来做威胁林家的筹码,都足以将好不容易从丧子之痛中走出来的林司令夫妇拖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可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即便他方才用“不过是个偷钱包的小贼,被我发现后,情急之下栽赃陷害。”的借口暂时搪塞了巡捕房。
但码头上目睹那一场闹剧的人那么多,那么多双眼睛都看见了林惜的脸,林家在金陵的权势与名气虽不及沪上根基深厚,可也是本地望族。
只要有人多嘴多舌地稍一打听,再结合沪上林家有一位国色天香,甚少露面的千金大小姐的传闻稍一联想……林惜的身份便能呼之欲出。
届时,她一个涉世未深,手无寸铁,又惯常娇纵任性的女孩子,孤身流落在群狼环伺的乱世,会遭遇什么?
沈靖远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窜起,竟连想都不愿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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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更新奉上,今天也是宝宝们的一天哦,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