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别气了,我当多大的事呢。”
林公馆里,林太太放下电话听筒,脸上紧绷的神情终于舒展开来,她理了理旗袍下摆,这才步履轻快地走向餐厅。
大得能同时容纳二十来人用餐的长桌前,林惜正低头吃着碗里的汤面。
她执着一双乌木镶银的筷子,手腕微抬,轻巧地从清亮的汤里挑起一小缕细如银丝的面条,嘟起因沾染了汤汁而显得格外红润的嘴唇轻轻吹了两口气,这才将面送入了口中。
她低垂着头,额前几缕细碎的刘海被这气息带得微微颤动,雪白的两腮随着她咀嚼的动作而上下起伏,那副沉静的模样,透出几分平日里少有的温顺和乖巧。
“我已经同你许姨问清楚了。”林太太在女儿身旁坐下,语气轻松了许多,“说是誉成原先那位史密斯教授突然犯了胃病,现在换了个年轻老师在带他。”
她说着,忍不住摇了摇头,“那年轻人刚留校不久,做事一板一眼的,不懂规矩,这才卡着他的论文不放。”
“你许伯伯已经给那边的校长去了信。”林太太伸手,替女儿将鬓边一缕垂落的发丝别到耳后,这才继续开口,“还特意找了那边的朋友,让人去照顾那位教授,你许姨还向我保证了,说你生日前,誉成肯定能回来。”
“哦,知道了。”
林惜放下筷子,拿起一边的餐巾轻轻擦了擦嘴角,这才不咸不淡地应了声,她的声音平静得出奇,与方才大吵大闹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他爱来不来。”她抬眼看向林太太,黑白分明的眸子里看不出情绪,“不来的话,正好把这门亲事退了,倒也干净。”
林太太被这话噎了一下,随即失笑,直以为她是在说气话,毕竟以这些年来自家女儿对那许誉成热络的态度来看,林太太可不相信她不过这一会儿功夫就转变了心意。
因此她只是露出一个无奈又宠溺的笑来,伸手捏了捏林惜粉嫩的颊肉,笑着嗔道:“胡说什么……”
“我才没胡说呢……”林惜拿起筷子,百无聊赖地搅动着面汤里的细小葱花,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
“什么?”林太太没听清,忍不住又问了一遍。
“没什么。”林惜将面碗往前一推,胡乱应了句,而后站起身,打了个哈欠,“我去困觉了。”
“才吃完东西,困什么觉?对身子不好。”林太太牵住她的手,不赞同地摇了摇头,“你过生日那天要穿的衣裳还没选好呢,裁缝那边昨天就送来了图纸样式,正好今天今天有空了,你和我一起挑一挑,到时候好让他们来量尺寸。”
“你挑就是了,反正翻来覆去都是那些样式,没什么稀奇的。”林惜眯了眯眼睛,显然是困得不行,有些无所谓地撇了撇嘴。
“我哪回挑的你满意了?”林太太忍不住捏了捏她的手,嗔怪道,“这么重要的日子,我才不做你的主呢,免得到时候你又给我甩脸子。”
说着也不管林惜抗议与否,一边吩咐着丫鬟把图纸样式取来,一边拉着她坐到了客厅的沙发上。
林惜拗不过她,只能一脸不耐地接过了那印着花花绿绿服装样式的图册,心不在焉地翻了起来。
“这套不错,说是法兰西那边如今最时兴的样式。”
“嗯,这套也不错,颜色漂亮,最适合你们这样的年轻女孩子了。”
“这件好看,裙摆这么大,叫人一看就知道谁是当天的主角儿。”
比起林惜的兴致缺缺,林太太显然乐在其中,对着画册上一堆花花绿绿的洋装简直挑花了眼。
“这套怎么样?你皮子白,穿蓝色好看……”
见自己自顾自说了半天,林惜却一句话不接,林太太忍不住转过头,伸手指着画册上一件华丽的蓝色洋装,询问林惜的意见。
结果这一转头,就瞧见自家女儿眼睛半眯,头还一点一点着,手里拿着的画册也滑到了腿上,俨然一副快要睡着了的模样。
“小贪睡鬼!”林太太忍不住噗嗤一笑,伸手捏住林惜的鼻尖摇了摇,“让你挑衣服,你倒是去梦周公了。”
忽然被人捏住鼻子,呼吸不畅,原本还睡意朦胧的林惜猛地惊醒,瞪圆了眼睛,伸手扯下林太太的手指,无可奈何地撒娇道:“姆妈!”
林太太瞧见她生动的表情,忍不住抿嘴一笑,将手里的画册递到她眼前,“好了好了,不闹你了,快瞧瞧这套衣裳怎么样,挑好了就让你去困觉。”
得到林太太的承诺,林惜叹了口气,这才接过她手里的画册,扫了一眼那上面繁复华美的洋装,便撇撇嘴翻到了下一页,然后不过几秒,又翻到下一页。
如此重复了十来次后,林太太终于忍不住按住了林惜的手,制止了她走马观花的行为。
“你这能看出个什么名堂?这么多洋装,里面就没有一件你喜欢的吗?”
“都说了翻来覆去就是这些样式,没什么好挑的。” 林惜的声音带着点被强行叫醒后的沙哑和不耐。
“我看你是存心跟我作对!” 林太太见她那副敷衍的样子,也来了点脾气,“这么多款式,红的绿的,长袖短袖,蕾丝缎面,就没有一件入得了你的眼?”
“真没有喜欢的!”林惜烦躁地顶了一句,猛地从林太太手下抽回自己的手,赌气似的快速翻动起厚厚的画册。
纸页哗啦啦作响,那些精心描绘的洋装在她指尖飞速掠过,模糊成一片片色彩,她却根本懒得细看。
终于,在翻到某一页时,她的手指带着点发泄的力道,“啪”地一声按在页面上,头也不抬地说:“就这件吧,总行了吧?”
林太太顺着她的手指看去,脸上的愠色瞬间被惊讶取代,那页面上印着的,赫然是一件旗袍,而非那些华丽的洋装。
即便印刷的有些模糊,但却不妨碍林太太一眼看出这旗袍的精美。
只见鲜艳夺目的正红色软缎底子上,金银丝线盘绕绣着繁复精美的凤凰牡丹苏绣图案,刺绣针脚细密,华光流转。
更引人注目的是它的款式,不同于时下流行的宽松直筒,长及脚踝的旗袍,它被裁剪得异常贴合人体曲线,肩线,腰线,臀线都勾勒得清清楚楚。
裙摆更是只到膝盖下方一点点,露出穿着玻璃丝袜的小腿,将画册上那位姿态妖娆的摩登女郎衬得玲珑有致,风情万种。
林太太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头。
这衣服固然精美绝伦,但也实在……过于大胆了些,然而,让她皱眉的更重要的一个原因,却不是因为这个,而是因为——林惜向来不喜欢穿旗袍。
这孩子,不是一向最讨厌穿旗袍的吗?
林太太忍不住在心里嘀咕,从前家里请裁缝来,但凡提到做旗袍,林惜总是找各种理由推脱,不是嫌老气就是嫌束缚。
林太太只以为是小姑娘家追求时髦新潮,更偏爱那些洋装裙子的缘故,可她哪里知道,林惜的这份“偏爱”,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许誉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