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须达见高延霸只是瞅着自己,不说话,心中无底,便说道:“高公,劝进之功,可是大功。因俺与公素来相好,故才特来与公商议。公缘何不语?若是公不愿意,俺便告退就是。”
这王须达个矮,高延霸个高,故虽他两人现是一站一坐,倒是高度相仿,可以平视。
高延霸抬起手来,重重拍在王须达的肩膀,笑道:“老兄休要多心。大王先歼宇文化及,今灭李密,观之天下,已无对手,正宜进号之时。对此,俺岂不知?大王待我等恩厚,此际正是我辈理当尽忠效命,劝进之际!对此,俺更知晓。实不相瞒,俺与焦彦郎、杨粉堆、王湛德、高曦、萧裕诸公,便在昨日,才计议过此事,亦有这般打算。只是萧裕说,此等事,须得群起上表才可,方显大王众望所归,乃正欲寻老兄商量。不意老兄却倒先找上门来了!”
王须达睁着眼,听高延霸说完这通话,说道:“公已与焦彦郎等计议?”
“正是如此!”
高延霸也想到了劝进,这不奇怪;焦彦郎、杨粉堆、王湛德三个,都是李善道的元从旧人,高延霸与他们商议,亦情理中事。却王须达没想到,高延霸居然和高曦、萧裕也说了。
这高曦、萧裕皆非元从,且高曦还是被高延霸等人合力擒获,才降从的李善道,他们彼此之间,王须达素来不闻有何交往;至若萧裕,他独领骑兵一部,与高延霸等更是少有往来。怎却高延霸将此等立功的大好机会,与他两人也做商议?
王须达心中疑惑,脱嘴便出:“这等大事,公怎与恁多人计议?”
他自不知,高延霸与高曦本确没甚私交,然淮阳一战,高曦不计前嫌,数百里往援,方才使淮阳战局转为主动,因故高延霸对高曦心生感佩,两下渐有往来。萧裕则是因其在陕、虢击破郭孝恪部此战中,表现忠心,高延霸见他颇得李善道信用,故亦有意结交。且也不必多说。
高延霸笑道:“老兄,劝进之功,断非一人可得。纵退一步说,就算你一人想占,你占得了么?占不了,且还不好看!还是俺刚才此话,萧裕说得没错,须得群起上表,方能显出大王众望所归!去年,李密手底下的一干阿狗阿猫,不识天意,妄尊李密,亦有向李密劝进上表之举,当时有多少人上表,老兄你当有所耳闻。方今大王之得天意、得民心,岂李密所能比之?若反就寥寥数人上表,何以彰显大王之盛德与天命之所归?你说,是也不是呀?”
他所言此话,其实多是昨天他与萧裕、高曦等人计议时,萧裕、高曦所言。
这时化成了他自己的话讲出,说得却亦头头是道。
“罢了,罢了,多出几人就多出几人。高公,加上焦彦郎诸人,人已不少,俺意便尽快上表!”
高延霸抚摸胡须,忖思了下,说道:“不如先将沐阳、元德等请来,咱们细细计议。”
王须达虽是心急如火,但这事,也确实需要众人坐在一处,再做个商议,他便点头同意。
当下,高延霸分遣从吏,就去请高曦、萧裕、焦彦郎,王须达亦他的从吏,去请陈敬儿、罗忠。——王湛德、杨粉堆俱在李善道帐前听用,没法去找,罗龙驹等位低,不必去找。
等了多时,众人陆续到来,将高延霸的寝帐挤得满满当当。
大家伙都已知道高延霸、王须达请他们来,是为商议劝进之事,脸上神色或兴奋、或凝重。
高曦、萧裕两人,一个性子沉稳,一个心思缜密,两人平时都不拉帮结伙,除了高延霸外,与其余诸人都不太熟。两人坐在席间,就不说话,只静听他人言语。
焦彦郎是个急性子,一见人都到齐,便按捺不住,嚷道:“事不宜迟,宜速上表!”
高延霸等也想到了劝进,给了王须达更强的急迫感,他便立即附和,说道:“劝进此事,我等能想到,怕是别人也有此念。此举,的确不可拖延!俺的意思,明日便可行事。”
罗忠迟疑说道:“劝进大事,须得慎重,仓促行事,恐有不周。”
王须达怒道:“四郎,你好不知事!这等时候,你还敢拖?我等众人,明日便齐拜大王帐前,劝进便是,有甚仓促不仓促,你又恐有甚不周?”
罗忠说道:“至少也得择个吉日。”
“择甚吉日!择日不如撞日!四郎,你糊涂人,休多说了。”王须达再与诸人说道,“便明日!”
陈敬儿笑道:“明日上表,倒也不是不可,然尚有一桩要紧之事,须得先做解决。”
王须达问道:“何事?”
陈敬儿说道:“便是劝进表文,当由何人执笔?”
此言一出,急切劝进的焦彦郎、王须达两人,登时哑然,这才想起关键——劝进表要如何写?帐中这些武将,多是草莽出身,识文断字已属难得,要写这等煌煌大文,实是强人所难。
两人大眼瞪小眼,却不言语了。
高延霸已有思虑,他见帐中静下,拍了下案几,骂了句“入他娘”,说道:“便给这厮个便宜。”与诸人说道,“俺有一人可用。即许敬宗也。这厮阿耶是隋礼部尚书,他肯定能写这道上表。”
高曦接口说道:“俺军中长史萧绣,家学渊源,颇有文采,亦可付与此任。”
王须达等没别人可以推荐,加上王须达也实在是不想再分功与更多的人。
於是定下,就由许、萧两人执笔。
定将下来此事,王须达便催促高延霸、高曦:“快将这两人叫来,抓紧撰写劝进表文!”
高延霸、高曦即遣亲信去唤许敬宗与萧绣。
许敬宗与萧绣到时,已过中午。诸人在高延霸帐中又议了会儿劝进之事,才吃过午饭。见他两人到来,不待他俩行礼,高延霸便径将召他两人来的目的说了,令他俩即刻起草劝进表文。
却入帐时候,抬眼看到这么多大将军、将军,聚在帐内,许敬宗、萧绣皆是吃惊,不知发生了何事。许敬宗伶俐,乃至“掉头就跑”的念头都起来了,这会儿听完高延霸的话,两人心情自是陡转。彼此相视,都从对方眼中看出同样的惊喜。原来却是天降大功到了他俩头上,此等机缘,千载难逢!两人不约而同,齐声应道:“谨遵大将军令!”
高延霸令从吏引他两人出去,到边上的小帐草拟表文。
小帐内笔墨已备,为防许敬宗、萧绣分心,高延霸且令从吏将帐中的摆设尽数撤去,唯余一几两席,两杯茶水。二人对坐下来,先低声商议。许敬宗说道:“当先言天命,再言民心,其后述说功绩。”萧绣提醒补充,说道:“还要提及谶纬。”许敬宗赞成称是。
二人议定大略,即提笔疾书。许敬宗的书法好些,由他执笔主写,萧绣则在一旁斟酌词句。墨迹飞洒於纸,字字斟酌,句句推敲,尤重天命所归之辞,引用符应,杂以民间谣谚,务使劝进之理由无可辩驳。茶水渐凉,初稿已成,彼此传阅,稍作润色,随即呈送主帐。
已近傍晚时分。
诸人早等得不耐烦,其间,王须达数到小帐外,隔着小窗瞧他两人拟文情形。此刻见表文呈入,他立刻抢上前去,劈手夺过,迫不及待展开读看。他倒也识得几个字,可纸上文字入眼,却如云山雾罩,半句也解不得。他看向许敬宗、萧绣,问道:“你两人写的这是甚么?”
高延霸呵呵笑道:“老兄,上表已成,你还急躁甚么?可令他两人与我等讲说,口述大意。”
王须达就叫上表还给许敬宗,令道:“讲与我等来听。”
许敬宗、萧绣立在帐中,相对而坐的诸人之间,便由许敬宗来与诸人讲读,读一句,解释一句。表文不是很长,一两刻钟,讲读完毕。王须达拍案说道:“好,好!写得不差!”环视诸人,说道,“表文既成,诸公,便明日一早,我等齐聚大王帐前,共上此表,劝进大王!”
诸人纷纷应是。
许敬宗、萧绣闻得此言,却是大为惊诧。
两人不免的再又互看一眼。许敬宗陪着小心,说道:“王公、高公,诸公,劝进乃国之大事,当择吉日、备礼仪。如今军营简陋,不宜行此,是否待还师贵乡再行劝进?”
王须达斥道:“君二人儒生,知甚么!正因大事,才要急劝,岂可延宕?”
许敬宗、萧绣顿知,王须达这是唯恐劝进首功被别人抢走,便许敬宗不敢多言,连连应是。
萧绣亦低头不语,只是心中低叹,这班武夫只图争功,不顾礼制,事留史书,传於后世,焉不贻笑大方?但这份进劝功,却也正因王须达等武夫,他才竟也有份参与,又使他暗自窃喜。
暮色已至。
诸人在高延霸营中待了一整日,他们都是军中大将,若聚在一处太久,难免惹人猜疑,——即便李善道不疑,他们自也不安,不好再做久留,事情既定,约定明早劝进,就出帐各还。
……
翌日清晨,旭日初升,今日却无雾气,晨光明媚,营中炊烟袅袅。
王须达、高延霸等十余人分别出了己营,汇聚在李善道的中军营外,到齐之后,便请求觐见。很快,辕门打开,放了他们入内。就由王须达领头,陈敬儿、高延霸、高曦、萧裕等分成两队,随在后头,捧着劝进表往李善道寝帐而去。沿途早惊动了营中将士,无不驻足观望。
到了寝帐前,李善道负手,已在帐前等候。
见此阵势,李善道却无异色,——王须达等昨日在高延霸帐中聚坐了一天此事,他早闻报。一干大将,为何聚於高延霸帐内一日?稍加推想,便知他们要干什么。故对他们今日前来劝进并不意外。见众将捧表而至,李善道却故作不知他们来意,笑道:“诸公清晨联袂而来,莫非是为来问洛阳可有回复我的招降?招降书昨日才送往洛阳,怎会这么快就有消息?”
王须达上前一步,高举表文,拜倒说道:“启禀大王,臣等非为洛阳消息,而是臣等共议,特上劝进表,请大王早正位号,以安人心!”
李善道眉头微蹙,佯作惊愕,说道:“此何言也?”
高延霸等尽皆拜倒,齐声说道:“今群雄割据,民不聊生,大王威德着於天下,上合天意,下顺人心,宜正大位,以承天命!臣等昧死敢言,伏惟大王垂察!”
李善道摸着短髭,佯正色说道:“公等此言差矣!我自起兵,意在为天下除暴,安民而已,岂敢觊觎大位?天命所归,自有其人,诸公慎言!”
正当此时,天边忽有群鸟成列,飞过营上,众人仰观。
王须达大声说道:“大王,天翔祥禽,列阵而过,此乃祥瑞之兆也!大王若再辞,恐违天意!”
——却是说了,这群鸟,怎么刚好这时飞过?莫不真是天意?实则是高延霸、王须达等人提前备下的机关,昨晚连夜,遣他们的亲兵搜捕到了数百只雀鸟,藏於营外,只待今日清晨放出,制造天降祥瑞之象。这放鸟之谋,与王须达、高延霸等的进劝之言,俱许敬宗之手笔也。
张士贵上前,接住王须达捧着的上表,转呈李善道。
李善道打开,自看之,见表上写的是:“臣等谨稽首再拜,上言於汉王殿下:臣闻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今海内鼎沸,苍生倒悬,而天命攸归,已在明证。伏惟大王名应图谶,德合乾坤,昔在草莽,已显祯祥。瓦岗旧居,谷名桃花,‘桃李子’之谣谶暗合;龙潜之地,祥云屡现,此非人力所能为,实乃天心之所属也。宇文化及弑逆滔天,枭獍横行,大王提一旅之师,扫清凶丑;李密猖狂,弑主反复,大王义旗高擎,秉忠烈之心,申复仇之义,四海豪杰,闻风景从。此诚忠贯日月,义动天地!运筹帷幄,乃管城一役,元凶授首。
“既掩有河北,今又砥定河南,廓清中夏。山东豪杰,纳土来降。黎阳之粟盈溢,兴洛之米山积,此非惟大王神武,实亦苍生之福也。
“臣等窃观天象,紫微耀於河北;俯察民情,讴歌遍於中原。昔光武中兴,犹待赤符;陛下龙兴,已应玄谶。今长安僭号,江都倾覆,神器无主,万姓惶惶。大王既膺天命,当顺人心,早正大位,以安社稷。昔周武伐纣,不辞王号;汉高诛秦,遂即帝位。此皆应天顺时,不得已而为之也。今大王功盖汉高,德超文武,若仍守谦冲,不登大宝,恐为汉高、周武所讥,失兆民之望。且群下拥戴之心,已如箭在弦,不得不发。大王若再固辞,非惟逆天,亦拂人望。伏愿大王仰承天意,俯顺舆情,升坛进号,即皇帝位,以副苍生之望,复华夏之纲常!
“臣等昧死以闻,不胜惶恐待命之至!谨奉表以闻。臣王须达、陈敬儿、高曦、高延霸、焦彦郎、萧裕、王湛德、罗忠、杨粉堆、董法律、石钟葵、罗龙驹、郑智果、李良、刘兰成、许敬宗、萧绣等顿首再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