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管城往宛丘输送粮秣,有两条路径可选:其一经扶沟、过西华,路程最近,然此二县皆与高延霸部占据的太康接壤,极易遭其出兵截击;其二则先经?强,沿溵水北岸而行至溵水县,再转向东北,抵至宛丘,这条路虽稍远,却相对安全。孟让粮队,走的便是这第二条路。
如前所述,高延霸不久前围困过宛丘,对此间地理了如指掌。
落马坡,地处在溵水的北边,宛丘县城的西南位置,便是这一带的一个可供数千兵马设伏的地方,边上不远是个二十里见方的湖泽,则即西华泽。
却是一路衔枚疾行,果是次日傍晚前,高延霸率部悄无声息地已入宛丘,兵马到了西华泽。
夏季的时候,这里水草茂密,周边泥泞不堪,然当下时值深冬,水浅,却是藏兵的绝佳之处。
便将部曲沿着泽岸安顿下来,高延霸下达严令,各部偃旗息鼓,借枯苇隐蔽,不得作声。
随之,李法行、任恶头等聚集到了他身边。
诸人等待斥候回报。
不多时,数骑斥候顶风冒雪,疾驰而至。
马上骑士几乎冻僵,须眉皆挂满冰霜,下马时连缰绳都握不稳。
为首军吏下得马,顾不得拍打身上积雪,急趋至高延霸面前,跪拜地上,急声说道:“禀大将军,粮队近了!约有四五百辆粮车,护兵千人上下,多是步卒,仅有一队骑兵。现已离溵水岸,转向孟让营地,距此地不足十里!”
高延霸抬眼望了望天色,夕阳已经隐没云层后边,暮色像墨汁般晕开,雪花越下越密,把远处的官道盖得模糊不清。他扭脸看向身边的李法行,问道:“准备好了?”
李法行挺了挺冻得发僵的身子,大声应道:“早备妥了!只等大将军令下!”
“好!”高延霸一拍大腿,令道,“你即刻率五百精骑,前去劫粮!杀散护兵,焚烧粮车,务必将声势造大!而后追击溃兵。若孟让被激怒出兵,其所出之兵若少,你就撤走,若多,你便向此地撤退;若其龟缩不出,你也不必退回,可另寻隐蔽处驻扎,继续袭扰其后继粮队。总之,以五日为限,定要将孟让这头老龟引出洞来!老子便在此候他!”
李法行慨然应诺,行礼后匆匆返回本部。
片刻后,五百精骑牵马离泽,悄无声息地上得官道,众人翻身上马,在斥候引领下,朝着粮队方向疾驰,马蹄踏在雪地上,溅起的雪沫子,在暮色中划出一道道白痕。
任恶头探着脖子,望着骑兵远去,搓着手,又兴奋又紧张,说道:“大将军,孟让那厮被咱们打怕了,就算粮队被袭,怕是也不敢轻易出兵。这五天,能把他诱出来吗?”
高延霸此来,一则是为奔袭,没带辎重,步骑人各只带了五日粮,二则天寒地冻,在野外时间太长,人马也吃不消,故在西华泽这里隐蔽设伏五天,已是最多的可等待时间。
他望着茫茫雪野,哼了声,说道:“谁还没点火气?袭一次他能忍,袭两次、三次,他身为一军主将,数万兵马看着他,脸面还要不要?要是连粮队都护不住,房献伯、黑社诸辈,以后还怎指挥?俺看他还如何忍!俺料定,五日之内,他必出兵!”
有些时候,有些事,不是自己不想做,就可以不做。所谓时势比人强。就比如孟让现下的这个身份,一如高延霸所说,为一军主将,而下归他节制的部众数万,而且其中大部分还都不是他的嫡系,是房献伯、黑社等这些兵马,面子确实是个重要的问题。你在军中的面子如果都掉尽了,别人都小看你了,你这以后还怎么指挥他们?别的不说,就只这个脸面,的确是就能催迫孟让不得不出兵。高延霸现也是一军主将,他对此却是已很有体会。
任恶头闻言,斗志更昂,说道:“大将军说的是!这狗日的为了脸面,也非得出来不可!只要他敢出来,入他娘,就打他个屁滚尿流!”
说话间,雪花又密了几分,落在脸上冰凉刺骨。
高延霸想起李善道跟他说过的霍去病的故事。霍去病打仗勇猛,却不体恤兵士,李善道特意叮嘱他,“待下不可学霍去病,宜当爱兵如子”。他就按着膝盖起身,对任恶头等将说道:“雪大了,天更冷,兵士在苇丛里冻着,也不知要等几天。走,随俺去各部走走,给他们打打气!”
一行人踏着积雪,走进苇丛,兵士们见主将过来,纷纷起身行礼。
高延霸按住起身的兵士,止住说道:“都别动,坐地就是。”检查他们的干粮和御寒之物,时而鼓舞几句。见正有两个兵士饿了,在吃干粮,接过来,咬了口,粗声粗气地说道:“这胡饼虽冻得结实,总比饿肚子强,等打赢了孟让,老子犒赏三军,请你们吃肉喝酒!”
兵士们最近跟着他打了不少胜仗,士气都高,虽冻得瑟瑟发抖,尽力挺直腰板,眼中闪烁着战意。有胆大的叫道:“大将军放心,再冷俺也不怕!孟让这厮只要敢出,定打他个稀烂!”
高延霸哈哈大笑,拍了拍这兵士的肩膀,夸赞说道:“好小子,有劲头!”
循抚各部完毕,夜已将深。
高延霸下令全军吃过干粮后,就地裹着衣袍休憩,严禁烟火。
他自己也接过亲兵递来的胡饼,一边就着冷水,费力地啃食,一边登上不远处的高地,向雪夜下,李法行等骑消失的方向眺望,又望望东边的宛丘县城方向,心里盘算:“李法行应已经跟粮队接上战了,只也不知,孟让这会儿有没有收到消息了?”
……
十里外,通向宛丘县城的官道上,李法行等骑正与孟让的这支粮队接战。
夜色里,雪花被火把映得通红,粮队的魏兵毫无防备,见汉骑冲来,乱作一团。步卒们举着长矛想抵抗,却被冲得七零八落;护送的骑兵想反击,又寡不敌众,只能边打边退。
汉骑驰突,如入无人之地,将火把投掷到粮车上。粮草遇火即燃,火光冲天,将雪地照得如同白昼。魏兵见状更是慌乱,有的弃械窜逃,有的跪地求饶。
“孟让无胆,只会缩头!”
“还甚齐郡公,大总管,呸,不过是个缩头乌龟!”
李法行等一边砍杀,一边纵声笑骂,极尽羞辱之能事。
追杀了一阵,夜下,又下着雪,不好远追,李法行停下了追击,收拢部曲,清点过后,却是无一伤亡。几个军吏押来三四个俘虏,是擒获到的这支护送粮队的魏兵里的队率、校尉。
这三四个俘虏吓得面无人色,扑倒求饶。
李法行拔出刀,用刀背拍了拍一名俘虏的脸,笑道:“甚么鸟厮,杀了你等,污了你家李老公的刀!俺且不杀尔等。滚回去,告诉孟让,我家大王从河北调了十万精卒,已到白马,并遣了援兵将到太康。若他识得时务,就赶紧投降,不然等我援兵一到,他连求饶的机会都没有!”
说罢,下令将这几个俘虏的耳朵、鼻子割掉,放他们回去报信。
这几个俘虏被割耳、削鼻,鲜血淋漓,却惨叫也不敢叫一声,只恐惹恼了李法行,性命不保。被放走之后,跌跌撞撞地逃还宛丘城外大营。
到了营中,沿途魏兵见之,见他们这等凄惨的模样,无不骇然。
到至大帐,见到孟让,这几个队率、校尉不敢提“十万精卒”、“叫孟让赶紧投降”的话,只说粮车被袭,敌骑将系李法行,骁勇难当,护兵溃散,请孟让治罪。
孟让皱着眉,未有多说什么,只令他们下去疗伤。
这几个队率、校尉不是孟让的本部嫡系,是周君德部。这些时日,押送粮队的各支护从兵马,俱是从周君德、房献伯等部中抽调出来的。便回到了本营,又拜见周君德。
周君德见他们这等惨状,亦是骇然,赶忙找来军医,令给他们医治,同时细问缘由。
问明罢了,周君德叫他们下去休息,忧色满面。
帐中将校,有人怒骂出声:“入他娘的高延霸,欺人太甚!”
仍如前所述,这多半个月来,高延霸与孟让部多次交锋,大都获胜,周君德部也吃过他的亏。
又有人疑惑,说道:“魏公已遣王伯当等往援贾润甫,军报说雍丘指日可下,高延霸这厮鸟,不去支援雍丘,却怎还待在太康不动!”
起先骂人这将说道:“总管,营中本不缺粮,孟总管却令运粮,俺早就担心会被高延霸这厮盯上!果不其然!他若日日来袭,如何是好?总管,当向孟总管进言,往后押粮之差,万不可再从我营中抽调!”
周君德忖思片刻,说道:“俺这就去求见孟总管。”
冒着大雪,赶到中军大帐时,发现房献伯等将领也已闻讯赶来。
帐中气氛凝重,诸将各怀心思,大多颇畏高延霸勇悍。你一言,我一句,说来说去,不外乎与周君德一个意思,亦俱是不愿再让自己的部曲去护送粮队,白白损耗折辱。
只有黑社,脸色铁青,他的好友白社被高延霸所杀,此刻见众人畏缩胆怯,愤然而起,厉声说道:“怕什么!高延霸这贼厮,就遣了数百骑袭我粮道,其孤军在外,咱们只要出兵,定能歼灭!总管,太康城不好攻,区区数百贼骑,难道也放任不管,任其在咱眼皮子底下猖狂?”
帐内登时安静下来,众将齐刷刷看向孟让。
孟让默然片刻,说道:“将军稍安勿躁。汉骑虽少,皆骑也,来去如风,不易捕捉。且待明日,观其是否再来。若再来,再设法歼灭不迟。”
他顿了顿,又说道,“从明日起,多派斥候探查;护送粮队之兵,暂仍从各营抽调,但可增派人数。高延霸所遣仅数百骑,我护粮兵多时,他当是不敢再犯。”
诸将虽不情愿,却也不敢违抗,只得应诺。
待诸将退出,帐内只剩亲信,孟让才从案上拿起两道文书。
一道是斥候送来的军报,说高延霸今日到宛丘后,潜到了落马坡旁边的西华泽;另一道是秦琼的来信,说他已率部渡过蔡水,隐蔽在宛丘城西北十余里处。
伏歼高延霸部之备,实已就绪。
黑社请战时,他不同意,无它缘故,自仍是为保密起见。
孟让走到沙盘前,看了看落马坡、西华泽,看了看秦琼伏兵之地,心道:“高延霸啊高延霸,你这鸟厮,仗着几分勇力,骄狂至极!容你猖狂了这多日,你这鸟厮也该收场了!明日再忍一天,后日俺便出兵,必将你尽歼,打杀了你这贼鸟!其后俺兵下太康,转向雍丘。与王伯当两路夹击,雍丘亦可破也!魏公主力未到之前,俺们处处受迫。今魏公亲率主力已到,何止你这贼厮,乃至白马李善道,破之何难?魏公神算,岂是尔等能料!”
就下令,召本部亲信将校来见,细细部署后日出兵计划。
何时出发、如何诱敌、在何处合围,每一个细节都反复确认。
帐外寒风呼啸,更鼓声声,风雪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