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呼啸,鹅毛般的大雪,如扯絮般飞舞在城头,又被风卷成雪雾,将天地间搅得一片白茫。
雍丘城仿佛狂涛骇浪中的孤礁,被肃杀的风雪与战争的喧嚣层层包裹。
魏军进攻的号角声,穿透雪幕,在旷野中回荡。当第一架云梯,“咚”地撞在城墙上,震得城砖缝隙里的积雪簌簌掉落,新一轮的攻守战,在刺骨的寒意中猛烈爆发。
陈敬儿、杨善会判断对了。
今日魏军的主攻,仍是西城墙。王伯当、贾润甫在西城外战场督战。西城墙方向杀声震天,王伯当亲在土台上擂鼓,鼓槌砸在鼓面上,每一声都如重锤,敲在人心头。
东城墙,则由罗士信部负责进攻,罗士信亦亲在阵前督战,其部兵士的攻势同样汹涌如潮。
罗士信立马於城上射程之外,仰望雍丘东城头,马鞭前指,大声喝令:“先登者,赏金百,后退者斩!”在他边上,是二十面大鼓,光着膀子的力士,在风雪下挥汗击打,鼓声如雷!
几架云梯已经相继架上城头。
其部头批攀梯的兵士,也已攀上云梯。后边的跟进队伍迎着城头的抛石、箭雨,举着盾牌,踩在没踝的积雪里,向云梯下飞快奔进,雪地上留下密密麻麻的脚印,又很快被新雪覆盖。
他麾下骁将梁虎生,乃闻名军中的陷阵猛士,披挂重甲,咬着横刀,再次率先攀爬云梯。双手如铁钳般扣住梯杆,脚尖在梯阶上一蹬,整个人如猿猴般向上蹿去。城头上,箭矢“嗖嗖”射来,一支箭擦着他的耳际飞过,箭羽带着雪粒扫过脸颊,他却如似不觉,只埋头向上爬。
“金汁!快泼金汁!”城垛后,这片防区的军将叫喊。
助战的民夫们慌忙搬过陶罐,揭开木塞,滚烫的金汁“哗啦”泼下,顺着云梯流淌,冒着刺鼻的白烟。梁虎生侧身闪过,下方的两名魏兵没反应过来,惨叫跌落,皮肉烧焦的恶臭混着雪味弥漫开来。梁虎生扯下腰间麻布,裹住手掌,任凭金汁溅在手背上,仍咬牙攀附。
躲过金汁、避开滚石、拍杆,待爬到城头下方,梁虎生左手死死抓着梯杆,右手抽出腰边短斧,猛地向上一劈,“咔嚓”声响,一名守卒刺来的长矛被劈断,斧刃顺势撩过这守卒肩头,鲜血喷溅垛口。他趁机翻身跃上城垛,摘下口中横刀,刀、斧左右翻飞,又砍倒两名守卒。
“儿郎们,杀上来!”他嘶吼着。
“拦住他!别让他站稳!”这片防区的军将李挺矛,刺向梁虎生的胸口。
长矛与短斧相撞,这将长矛被斫断。梁虎生却纹丝不动,反手一刀劈向他的腰侧,逼得他连连后退,靴底在血滑的城砖上踉跄了两步。边上其它的守卒连忙扑上,长矛、横刀齐出,矛尖刺向梁虎生的小腹,刀刃劈向他的手腕,才将他逼在城垛边,动弹不得。
激战中,一名守卒绕到梁虎生侧旁,长矛从他肋部的甲片隙中刺出,带出一股鲜血。梁虎生吃痛,站立不稳,又因他已被逼在垛口近前,挡住了后边魏兵上来,无奈之下,他只好横刀挥舞,荡开守卒的矛、刀,下还到了云梯上。他们这一队的兵士见登城无望,赶紧轮次下梯。
等梁虎生最后从梯上来,却是重整队形,负责这架云梯攻势的此团魏兵接着攀梯进攻!
这般攻防,从清晨持续到中午。
风雪越下越急,攻势未有片刻停歇。城脚下的尸体堆叠起来,有的被冻成了冰坨,有的还在微微抽搐。罗士信部连换了三个攻城梯队,守军也换了两拨。鲜血与泥、雪混杂,触目惊心。
攻了半日,不见成效。
罗士信见久攻不下,焦躁地扯下头盔,露出满是胡茬的脸,额头上的青筋因愤怒而凸起。他喝道:“亲兵何在?”翻身下马,将铁锏挂到腰上,又将横刀衔在口中,便亲率数十亲兵,奔至了一架云梯下,竟是亲自攀附!金汁溅在他的甲胄上,他浑然不顾,射下的箭矢、砸下的擂石、横木,他或以臂盾格挡,或仗双甲不惧,手脚并用,攀爬甚速,势不可挡。
却是凭借武勇,终於继梁虎生之后,成为了今日登上东城头的第二人!
城下其部将士见他亲自攀附,并且成功登城,士气大振,呐喊声震天动地。
罗士信双足刚一踏上垛口,长刀、铁锏横扫,寒光、乌铁到闪,周围五六名守军顷刻毙命,残肢断臂飞起,硬是转眼功夫,就在城头开辟出了一小块阵地!他厉声大喝:“罗士信在此!”
“不好!罗士信登城了!”危急讯息即刻传开。
罗士信绝非梁虎生可比。正於城楼指挥的李公逸得报,脸色剧变,一把抓住李善行:“阿弟!你带亲兵火速顶上去!不惜代价,将他打下去!俺这就调集预备队,赶去支援!”
前几日守城时,罗士信也曾有亲自上阵,攻上城头,当时的惨烈景象,李善行记忆犹新。
但李公逸令下,他咬牙领命,便率王佛子等亲兵赶出城楼,冲向罗士信所在处。
然而罗士信勇不可当。
李善行等到后,虽兵力上占据绝对优势,无人是他对手。李善行长矛刚刺出,便被罗士信一锏震得虎口崩裂,长矛脱手。王佛子奋不顾身抢前掩护,刀光一闪,肩甲被划开,鲜血淋漓。
罗士信挥锏扫开别的守卒的兵刃,连杀三四,挺身厉声,再次大呼:“罗士信在此!”
包括李善行在内,见他此等神威,周边守军将士尽皆惊骇,不由自主向后退却。
数人奔至,却是杨铁子带着督战队兵士来到。
眼见阵线动摇,李善行等等面露惧色,向后退缩,杨铁子目眦欲裂,叱咤喝道:“大将军令!退后者斩!大王厚恩,正当以死报效!岂容畏缩!”手起刀落,将一退卒当场斩杀!
血光溅了他一脸,更显狰狞。
他旋即挥刀指向罗士信,喝道:“随俺杀贼!”言毕,挺刀扑向罗士信。
这么会儿时间,已有四五个罗士信的亲兵登上城头,护在罗士信的身边。就有一个亲兵挡上。却这杨铁子,之前高曦最早组建陌刀队时,就选中过他,只是他不肯离开陈敬儿,故未入队。论以勇武,他实是精锐之选,刀法狠辣,与罗士信亲兵过了两手,刀刀相碰,不相上下。
罗士信踏上两三步,一刀劈在他的胳臂,鲜血顺着铠甲流下,滴在城砖上。他却忍痛不退,举刀劈向罗士信面门。罗士信叫了声,说道:“好汉子!”换锏格开刀势,就要当头砸下!
正值千钧一发之际,大呼声起:“罗士信!休得猖狂!”
乃是李公逸亲率预备队赶到。
见胞弟负伤,杨铁子搏命,此处险象环生,危机关头,李公逸脑中杂念悉无,唯有死战,长矛刺向罗士信右肋。罗士信舍了杨铁子,回锏架住。李公逸只觉一股巨力传来,手臂被震得发麻。罗士信晒然说道:“你这狗才,也配与俺交手?且取你这逆贼首级,献与魏公!”赶将来杀。李善行、王佛子等还过劲来,见李公逸陷入险境,不敢怠慢,一同涌上夹攻。
杨铁子、李公逸乃才先后被救下。
罗士信的亲兵也纷纷奋勇上前,与罗士信并肩作战。
城头展开惨烈的贴身肉搏,刀矛碰撞,血肉横飞,喊叫声、惨叫声,压倒风雪,不绝於耳。
却罗士信虽勇,终究双拳难敌四手,加之登城兵力有限,守卒们在李公逸的亲自督战、杨铁子的挥刀呼喝下,前仆后继地拼死围攻,终将他的亲兵杀死泰半,将他一步步逼回垛口边缘。
罗士信环视左右,亲兵死伤殆尽,云梯底下的兵士无法登城,实是无法,只得如梁虎生一般,怒哼一声,下令后撤,率残部循云梯退下。退却时,犹挥刀断后,又杀了几个试图留下他的守卒勇士,格开了十数支袭来的箭矢,悍勇之程度,令人瞠目结舌。
又一波罗士信的凶悍攻势,被守卒险之又险地打退。
攻城仍未停下。
这一日,鏖战竟日,直至暮色四合,西城外传来王伯当的鸣金声。罗士信部才如潮水退去。
守卒见状,剩些力气的,挽弓搭箭,对着撤退的魏军引射,但久战之余,气力不足,中者了了。大多的守卒都是气力虚脱,有的倚着垛口喘息,有的直接坐在满地的鲜血和尸体上,无力站起。李善行、王佛子、杨铁子等人人挂伤,军医用烈酒给他们清洗伤口,诸人俱皆疼得龇牙咧嘴,额头上渗出冷汗,然而相顾之际,却都不禁露出同袍杀敌、得获胜利的笑意。
民夫们上到城头,搬走阵亡将士的遗体、抬走伤员救治。
城上的尸体,除了守卒的,还有几具罗士信亲兵的。李公逸望着魏军退却的背影,咬牙下令:“把罗士信亲兵的脑袋砍下来,挂在城楼下,让魏贼看看,敢来攻城的下场!”
亲兵们应诺,便将这几个罗士信亲兵的脑袋砍下,用绳子系了,挂在城楼之下,鲜血顺着绳子往下滴,在城下的雪地上积成一小滩、一小滩的血涡。这几滩血涡向两侧展开,满目狼藉。
……
是夜,魏军中军大帐内,火盆熊熊,却暖不透诸将眉间受挫的憋闷、恼怒。
王伯当居中而坐,贾润甫、罗士信、程知节等分列左右,皆甲胄未解,血污犹在。
“今日攻城,折损了三四百部曲,还是没能破城。”贾润甫率先开口,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嘶哑,“想月前,咱们攻洛阳,恁地坚城,也差点攻下,如今一个小小的雍丘,却竟攻了这般久,实在憋屈!”他说着,一拍案几,茶杯晃了晃,茶水溅出来,洒在案上。
罗士信亦是一拍桌子,甲片碰撞,“铛铛”脆响,他的脸上还留着白天溅上的血渍,眼神中满是不甘,说道:“俺兵力不太足够!老子今日两度登城,要非后续兵马不力,早将东城攻陷!王公,明日攻城,俺有一请,将你带来的精卒,拨些与俺,必为魏公拔取此城!”
贾润甫摆了摆手,说道:“连日攻城不下,非是我兵力不足之故。实是陈敬儿、杨善会能守。听说这两人数月前在黎阳,凭着数千人,挡住了宇文化及十余万兵马的围攻,是有点本事的。”
程知节抚摸着胡须,瞧了下贾润甫、罗士信,又瞧向王伯当,——他是骑将,其麾下兵马皆是李密的内军骠骑,都是骑兵,因此未有参与这些时日的攻城,他说道:“依俺看,不是雍丘难攻,是李善道太狡猾,躲在白马不出来!魏公令我等围攻雍丘,是为围城打援,引他兵马来救。却攻了这么久,他愣是不派主力来援。这‘围城打援’的计策,怕是要落空。”
贾润甫面含忧色,说道:“不但‘围城打援’,怕要落空。孟公未能一举歼灭高延霸部,闻报高曦已率部进至梁郡。底下来,雍丘能不能再打,说不得都是个问题了。”
王伯当闻得贾润甫此言,抬起手来,示意诸将暂止,开口说道:“太康这厢,魏公已有钧令,高延霸虽侥幸得脱,但孟公、叔宝已率部进围,定能拔除此钉。高曦此处,魏公已经料定,他到了梁郡后,无非两途,要么援太康,要么扰谯郡,魏公也给孟公下了部署,可应对此变。”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诸将,继续说道,“至若雍丘,如义贞兄所说,公等俱知,魏公令我等围攻雍丘,正是欲以雍丘为饵,钓李善道主力前来,决战於野,一举定乾坤。故纵然陈敬儿、杨善会再能守,俺来之前,魏公对俺有交代,魏公的意思是,李善道一日不援,我军攻势就一日不能停息。必要通过猛攻雍丘,逼李善道不得不来援!”
罗士信问道:“李善道若迟迟不来援?”
“他若当真不来,魏公令俺,我军就取下雍丘,直逼白马!”
诸将彼此相视。
王伯当放缓了语气,露出点笑容,抚慰诸将,说道:“公等连日苦战,折损不小,魏公知诸位辛苦。然魏公之志,在此一举!明日开始,各营都需再加把劲,攻势绝不能缓!”
罗士信握紧拳头,应道:“王公放心!明日俺再亲自攻城,定要为魏公攻下雍丘!”
贾润甫、程知节等随之应和。
帐内的气氛稍稍缓和,火盆中的炭火噼啪作响,风雪帐外,映得诸将的脸忽明忽暗。
次日攻城依旧激烈。
下午,王伯当正在东城下前线督战,忽接斥候急报:“刘兰成率一部兵马,抵达汴水北岸。”问清了这部兵马只有数千之后,王伯当略有憾然,知不是李善道主力将至,便就下令,分出一部营中驻兵,去往通济渠一线设防,暂先严密监视这支汉军动向即是。
傍晚收兵,回到营中。
王伯当又接到了李密遣人送来的一道令旨。
展读之下,他眉头皱得更紧。
令旨中,李密告知,李善道已增兵封丘、胙城、灵昌,摆出了向管城进兵的态势,并指出,李善道其实是不可能进攻管城的,这显然是李善道欲图施压管城,让魏军无法再增援雍丘。
李密严令王伯当:“不惜代价,加强攻城力度,务必尽快攻克雍丘,或迫使李善道主力来援!”
……
第三日清晨,攻城战鼓再次擂响。
王伯当接受了罗士信的请求,从他带来的兵马中,拨出了千余给他,加强东城的攻势。今日东城外,上阵的魏军将士,便多出了不少,攻城的声势更加凶猛。
却王佛子前日所受的伤不重,未曾去伤营休养,依旧跟在李公逸左右。
当罗士信部再次推着云梯,向城墙涌来时。
王佛子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这些在风雪中前进的敌军士卒。
突然,他的目光定格在一架推近城墙的云梯旁。
一个身材瘦弱、正吃力与同伴推动云梯的年轻魏卒,大概是累了,或是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忽地抬起了头,抹去脸上的雪水泥垢,大口地喘着粗气。
就是这一瞬间!王佛子如遭雷击,浑身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这张年轻却饱经风霜、沾满污秽的脸,眉骨上的旧疤,抬头间的眼神。
“石头?”一个脱口而出的名字卡在王佛子的喉咙里。他死死抓住冰冷的垛口,指节发白,眼睛瞪得几乎裂开,企图在混乱汹涌的敌军人潮中再次找到那个身影。
然而,风雪更大,人影幢幢,刀枪闪烁,这张熟悉的面孔一闪即逝,幻觉也似没入了攻城浪潮,再也寻觅不见。王佛子呆立原地,脑中嗡嗡作响,心脏狂跳不止,这惊鸿一瞥的熟悉面容,如同烙铁般深深印刻脑海。这个人,是他跟从李密,原在洛口攻打洛阳的弟弟么?
……
风雪漫天。
管城郡府堂内,李密立在沙盘前,郑颋等随从在边。
直鞭提在李密手中,指向了沙盘上一处,郑颋等人的视线随之而落。
“增兵封丘、胙城、灵昌,李善道此举,是铁了心不肯援雍丘了。”李密声音平稳,却透着一丝深藏的疲惫与失望,“我虽令伯当加强对雍丘的攻势,围城打援之策,恐已不可用矣。而陈敬儿、杨善会皆善守之将,黎阳旧事,可见一斑。又短日内,伯当等或是不能攻克雍丘。一旦迁延日久,我军师老兵疲,此战将有变数。当下之计,须当另寻突破,我意就在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