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放晴,晴空高远,秋意清洌。
卫南县城外,黄土官道两侧,万民翘首。
县令引县中士绅、耆老,早已肃立道旁恭候。
众人虽非锦服华冠,却也衣冠整洁,脸上交织着恭敬、好奇与难以掩饰的局促。
远方烟尘渐起,旌旗蔽空,汉王李善道的仪仗迤逦行近。
车驾甫停,李善道便自车中步下。
他身着常服,外罩半旧玄色裘袍,未戴冠冕,仅以幞头束发,颇显随性。
目光扫过熟悉的乡野故土,以及那些或苍老、或熟悉的面孔,他展颜而笑,未用长安官话,带着浓浓的乡音,自呼己名,朗声说道:“诸位父老久违,劳父老相候,善道愧不敢当。”
言罢,他上前数步,越过拜倒的县令等吏,搀起几个位在相迎百姓前列,欲行大礼的老者。
认出几人俱卫南的耆儒硕望,或大姓家长,还有一人,是他们李家现在卫南的年纪最长的一位,他便笑道,“诸公不必拘礼!善道今日归来,是归乡探望故旧,不是摆架子来了。”
扶起了这几个老者,看向后头,一个个熟悉的旧识、不熟悉的士绅尽皆已是拜倒在地,——李善道家在卫南,原只是中人之家,他早前又有“浪荡”之名,与县中的名族士绅本无深交。然不论相熟与否,李善道於今身份不同,却此等相迎诸辈自无不屏息垂首,敬畏有加。
李善道请他们都起身来,不让张士贵等护从,步入其间,所经处,与众人一一笑语寒暄。
有白发老叟,大着胆子颤声唤其幼时乳名,他含笑应和;有昔日摸鱼攀树的旧识,缩肩赔笑,他拍肩问询家宅近况;有疏远的远亲,他以辈分、行第相呼。言谈举止,全无骄矜,仍是当年卫南子弟模样,唯眉宇间沉淀了岁月的风霜、征战数年的威严,与久居人上的沉稳气度。
这却是李善道前几日巡视过黎阳仓城的修缮工程之后,乃按照既定之计划,於今日渡河,来了东郡,去白马接见等着觐见他的周文举、綦公顺等人之前,先回了一趟家乡卫南。
道边迎驾,叙话多时,前呼后拥中,李善道入进城中。
时已近暮,提前到卫南的王湛德,已遵照李善道的事先吩咐,在县寺内外安排好了酒宴。
流水也似的酒菜呈上,一支支的火把点燃。
筵席大开。
李善道坐於正堂主位,县令与几位德劭耆老、远房长辈陪坐左右,县中头面人物、旧识亲故济济满堂。堂前庭院、县寺外街道,亦坐满赴宴乡邻。
菜肴不重奢华,多为乡土风味,酒亦本地浊酿。
然席间气氛热络,众人颂扬不断,盛赞汉王威德,感恩其不忘桑梓。
李善道含笑聆听,间或举杯邀饮,言辞恳切地说道:“善道能有今日,赖天地庇佑,将士效死,亦仰仗乡梓父老昔日照拂。今得归来,唯愿与公等同饮此杯,共话桑麻。”
他亲自为堂中陪坐的诸位年长者斟酒布菜,主动谈及少年时县中趣事,引得满堂粲然。
酒酣耳热之际,参宴的乡人们不免私语。
庭院中的乡人里,有的醉醺醺地慨叹:“孰能料知,当年的……,咳,竟有今日气象!”有艳羡者附和:“诚然!当年常一同饮酒作戏,殊料他有今日!”
谨慎者急止:“噤声!今为汉王矣!”
语声中,惊叹、眼热、羡慕交织,也有些许乱世浮沉的恍惚。
不觉夜色已至,酒过三巡,气氛越加热烈,忽然堂门口一阵嘈乱。
李善道抬眼望去,见是护卫在县寺门口的侍卫,拦住了一人。这人与李善道年岁相仿,身着不甚合身的锦袍,眼角微溃,蓄着几茎鼠须,满面酡红,步履蹒跚,显已大醉。
却此人,李善道认得,记得是他此前在卫南时的一个“狐朋狗友”,决定投瓦岗时,也曾唤此人同往,但这人偷鸡摸狗的事敢做,提着脑袋造反的事不敢做,终未随行。
只听得他拍着胸脯,叫道:“作甚拦俺?不知俺王大郎是谁么?俺与汉王是故交亲朋!放俺进去,俺要为汉王端两杯酒,表表俺的心意!”叫嚷声不小,到底不敢强闯。
李善道就示意下去,叫他进来。
这位王大郎摇摇晃晃,到了院中,便欲直奔堂上,却又被堂门外的张士贵等拦住。他醉眼朦胧,寻见到了主位上的李善道,遂大声呼道:“汉王,是俺啊!还记得俺王大郎么?”
“放他进来。”李善道令道,待这位王大郎踉跄入堂,起身迎之,——一股浓重的酒气扑鼻,不知他喝了多少,抓住他的手臂,阻住了他的下拜,笑道,“大郎,我怎会不记得你?”
“汉王,你若还记得俺,为何叫俺坐在寺外?难不成,是汉王忘了旧日情谊?还是嫌俺王大身份低微,不配与汉王同席?”这王大郎含糊嚷道。
李善道笑道:“何至於此!乡梓欢聚,岂忘故交?”令道,“置席,请王大郎共饮。”
王大郎却不入席,挣开李善道的手,噗通跪倒在地,连着磕了几个响头。
他喝醉了,没轻没重,磕的额头已见红肿,嘟嘟囔囔地说道:“汉王在上,王大无状,求汉王恕罪!”抓住了李善道的脚,说道,“汉王啊!俺王大心里苦啊!当日汉王召俺同上瓦岗入伙,俺鬼迷了心窍,不知怎的,居然未有随行,悔不当初!”用力扇了自己两巴掌,叫道,“俺当真鼠目寸光,狗肉上不得席面!今见汉王威风,俺悔得肠穿肚烂!若能重来,定随汉王赴汤蹈火,绝无二心!求汉王念在旧情,赐俺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大郎,你想要个什么机会?”李善道把他俯身扶起。
王大郎醉话说道:“汉王,俺听说秦三郎、焦十三郎他们,现今一个比一个显赫,就连汉王的家奴高丑奴,这厮也是大将军了!俺不敢贪求,只求汉王赐俺个小小官职,俺就心满意足。”
还真是醉话!
李善道听罢,呵呵笑道:“大郎求官,人之常情。不过大郎,你说的这个小小官职,倒让我为难。何为小小官职?你可知,官职不论大小,皆需才德相配。秦三郎等,现固风光,却也是一刀一枪拼杀得来。你我虽为故交,可不闻之乎?国家名器,非酬私恩之用,当量才授任。”
顾盼了下堂中陪坐诸老,望了望堂外庭院上的参宴众人,看到大家这时,都在倾听他与王大郎的对话,就提高了语音,话锋一转,声朗气清地说道,“然而,卫南乃我桑梓之地,养育深恩岂敢忘之?这样吧!便颁特旨:凡我县中,年高行劭者,授朝散大夫;年逾花甲者,悉授建节尉,以彰我乡土之情,示敬老尊贤之意。另,卫南一县,自即日起,永蠲赋役!”
这道特旨一下,满堂先是一寂,旋即爆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与泣谢。
“汉王仁德!”
“谢大王厚恩!”
声浪几欲掀翻屋宇。众人激动难抑,伏地叩首。
李善道泰然受礼,笑意温煦。
效法汉高还沛、泽被乡里之故事,於他,既属情之所至,亦是收拢人心之策。
……
在卫南盘桓两日后,李善道启程,西去白马。车驾继行,县中父老、百姓夹道相送,献上果蔬酒食,以表感恩之情不提。只说行程一日,次日上午,抵至东郡郡治白马县外。
此地扼黄河津要,水陆通衢,复系东郡郡治,成垣巍峨,非卫南小县可比。
县界处,旌旗猎猎,甲胄生辉。
薛世雄、李善仁、陈敬儿、侯友怀、郑元璹等,天没亮就恭候道旁了。——李善道到东郡后,专门给薛世雄等人有令,叫他们不必兴师动众,到卫南迎拜。他们之侧,还有几个新面孔随从迎驾,却是周文举、綦公顺、刘兰成、李公逸及其弟李善行等人。
此际,见得李善道的车驾行到,薛世雄带头,众人急忙趣前晋见。
“臣等恭迎大王!”以薛世雄为首,众人唱喏行礼。
李善道下车虚扶,笑道:“诸卿、将军免礼。”目光在周文举、綦公顺、刘兰成、李公逸、李善行等人面上逐一掠过,露出诚挚而不失亲热的笑容,问薛世雄,“此诸公便是綦公等吧?”
薛世雄一一为李善道介绍。
周文举等人皆姿态恭谨。
李公逸、李善行兄弟较之綦公顺、刘兰成,更显拘束审慎。
李善道先至周文举面前,笑道:“周将军,尚记得两三年前,你我在韦城曾有见过么?将军聚众,当此战乱,保境安民,实乃贵乡屏障。我是早就想与将军再会,苦无机会。”
周文举身材魁梧,面色黝黑,他受宠若惊,忙再躬身行礼,应道:“大王过誉!臣文举岂敢当此。臣文举实是早思拜谒大王,大河相隔,不得身至。大王不罪,已臣之万幸!”
李善道笑着拍了拍他臂膀,转向綦公顺与刘兰成,上下打量,见綦公顺也身形雄健,刘兰成约莫四十许,面白微须,一袭干净儒衫,气宇轩昂,赞道:“久闻綦公骁勇、刘公多谋,盛名之下无虚士。北海能在此乱世中存一方净土,二公功莫大焉!”
綦公顺赶忙说道:“大王谬赞,臣公顺汗颜。北海粗安,多兰成运筹之功,臣实无功。”
刘兰成行礼说道:“臣兰成微劳,不足挂齿。大王威德广布,今得附骥尾,实臣等之福。”
李善道颔首,也拍了拍他俩的臂膀,最后目光灼灼地看向了李公逸兄弟,笑意深长:“李公,你我此前没有见过面,但公之大名,我仰之已久!这位是公弟么?甚有英锐之气。”
李公逸不敢迎视李善道,恭恭敬敬地行礼说道:“贱名何足污大王清听!大王威德,如雷贯耳,公逸与贱弟善行,虽僻居乡野,亦久怀仰慕之心。今蒙大王召见,亲聆训示,三生之幸。”
李善行也是不敢迎对李善道的视线,低着头,跟着他哥哥一块,紧随行礼。
“好!甚好!”李善道再次看了一圈诸人,笑道,“今日得诸公相会白马,我心甚喜!劳公等久候,辛苦公等,我心又颇不安。道边非久话之所公等且随我入城,再作细谈!”
……
入进城中,到了郡府,登上大堂。
众人分君臣落座。
薛世雄令奉上汤水,李善道略作饮啜,举目视下,见众人尽管都是恭谨之状,察其眼底,却是神色各异,便温声笑道:“周公、綦公、李公,公等悉我山东豪杰,此次请公等在白马相会,我并无别意。宇文化及犯我境内,为我大败,其余部窜逃魏郡,我已调精兵进剿,不日即可平定。只是我河北虽已渐安,山东却仍动荡,故召请公等相聚,所为者,共商山东安靖之策也。望公等不吝赐教。我愿与公等齐心协力,出民水火,扶危济困,共谋还天下以安。”
周文举等人闻言,互相看了一看。
綦公顺当先出声,说道:“大王仁德,心系万民,臣等感佩。臣愚见,山东之乱,起於昏君暴虐,民不聊生。至於当今昏君虽殁,而乱局未息,则盖因群蛇无首,各怀私欲,争斗不休。故欲安山东,臣以为,首在拥戴德高望重之主,统摄群豪,息止纷争,如此,山东不战可定。观当世英雄,堪为主者,唯大王一人!”
拜倒在地,表达忠心,说道,“臣敢进言,大王英明神武,又已大败宇文化及,将得传国玉玺,正是天命所归。若大王登高一呼,山东士民必望风归附。臣愿竭尽全力,为大王效死!”
这番话,是刘兰成教他的,此际道出,却是合景。
李善道听了,微露赞许之色,但没有接他“大王登高一呼”的话头,而是亲切笑问:“綦公、刘公,北海濒海,渔盐之利颇丰,然近年战事不断,不知百姓生计若何?”
关乎民事,刘兰成代答进禀,说道:“禀大王,鄙郡因临海,海寇时来侵扰,虽难久踞,然滋扰颇甚。幸赖綦公调度有方,海防渐固,抚辑流亡,开仓赈济,百姓稍得喘息。。”
顿了下,他偷觑李善道神色,就綦公顺方才所言,做了个补充,说道,“大王,适才綦公言,山东今之所以仍乱,是因缺一德高望重之主,大王若登高一呼,山东自定。此言诚是!然臣愚见,山东至今未靖,却实是还别有一个缘故,便是李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