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起翠微递来的冰镇梨汤，明兰仰头就灌了大半，青瓷碗沿碰得嘴角发凉，几滴透亮的汤汁顺着下颌线往下淌，滴在月白色襦裙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翠微忙凑过来，递上绣着浅粉桃花的帕子，她随手抓过，胡乱擦了擦，才长长舒了口气，把空碗往桌上一放，瓷碗与桌面碰撞，发出“当”的一声轻响。
“翠微，再替我倒盏茶来，要温的，别太烫。”她嗓音还有些发哑，方才在前厅跟小秦氏周旋，说了一通话，又气又渴，此刻喉咙里像堵了团干棉絮。
翠微刚应了声“哎”，旁边的小桃就忍不住了。
“啪”地一拍桌子，木桌腿在青石板上蹭出刺耳的声响。
她气鼓鼓地瞪着门口，像只炸毛的小猫：“大娘子，这到底是怎么了？那赖妈妈也太过分了！到处在咱们园子里闲逛打听，后厨、库房、甚至连您的卧房外都敢凑，回头准是她把消息传给侯府，要不然秦大娘子怎么来得那么快，进门就挑您的错！”
明兰端过翠微重新倒好的温茶，指尖碰了碰茶盏，暖意顺着指尖往上窜，才慢慢开口，语气淡淡的，听不出太多情绪：“急什么？她本就是我婆婆派来的人，不打听才怪。”
“可也不能让她这么放肆啊！”
小桃往前凑了凑，眉头拧成个疙瘩，“这才几天，她就拉拢了厨房好几个婆子，天天凑在一起喝酒赌钱，昨儿我还看见张婆子把咱们库房里新到的细面偷偷拿给她，两人好得跟穿一条裤子似的，什么话都跟她说！”
明兰喝了口茶，目光落在窗外。
澄园的葡萄架刚搭起来不久，翠绿的藤蔓缠着木架往上爬，零星开了几朵淡黄色的小花。
她轻轻晃了晃茶盏，茶叶在水中打着转，“我这挂名的婆婆，又不是傻子，怎么会派个废物过来？既来了，那就是扎手的刺猬，打不得、骂不得，更发落不得。
毕竟是长辈送来的人，咱们若是动了，反倒落个‘苛待老仆’的名声，到了顾府，哪能事事顺心，总要受些憋屈。”
“可这也太憋屈了！”
小桃跺了跺脚，眼眶都红了，“您在家的时候，也就给老太太请请安，偶尔管管盛府的家事，哪受过这种气？
如今到了这儿，要管一堆乱七八糟的账，还要应付秦大娘子，连她派来的这些虾兵蟹将都敢给您添堵，我真是替您抱不平！”
明兰看着小桃这副义愤填膺的样子，忍不住笑了笑，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好了，别气坏了身子，不值得。咱们慢慢来，总有法子治她们。”
两人正说着，门外突然传来丫鬟的声音：“大娘子，大姑奶奶来了！”
明兰眼睛一亮，连忙起身：“快请进来！”
话音刚落，华兰就挽着丫鬟的手走了进来，身上穿了件藕荷色的襦裙，裙摆绣着暗纹荷花，头上插着一支赤金点翠簪，看着温婉大气。
她一进门就拉住明兰的手，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六妹妹，瞧你这脸色，怎么这么差？是不是在顾家受委屈了？”
“没有，就是刚才跟秦大娘子聊了会儿，有些累。”
明兰拉着华兰往后院走，“大姐，咱们去后院逛逛，园子里的石榴花开得正好。”
华兰眉头微皱，她知道自家妹妹没说实话。
这些天来她在外面，听到了不少关于自家妹妹明兰的坏话。
这才急忙来澄园看看明兰究竟过得怎么样？
澄园后院的石榴花确实开得盛，火红的花瓣堆在枝头，风一吹，就有花瓣往下落，铺了一地红。
华兰挽着明兰的手腕，踩着落花慢慢走，裙摆扫过花丛，惊起两只白蝴蝶，绕着两人飞了两圈才飞走。
“六妹妹，我跟你说件事。”
走了一会儿，华兰停下脚步，神色变得严肃起来，“最近汴京城里，传了不少关于你的闲话，你可知道？”
明兰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依旧笑着，只是笑意淡了些：“我知道一些，无非是说我夫君的那些闲言碎语，什么从小就是腻在花丛里的浪子，又是尸山跟前的阎王，这些倒没什么，大姐姐，还有别的吗？是不是还有关于我夫君的？”
华兰摇了摇头，伸手替明兰拂掉肩上的花瓣：“你家将军救了先帝，又得了陛下重用，两道圣旨下来，都夸他忠君体国、贤孝高洁，谁敢多说他的不是？那些谣言，主要都是针对你的。”
明兰握着帕子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却还是笑着问：“针对我的？说我什么？”
“说你自从嫁给顾廷烨，就在汴京贵妇圈里出了名的‘目无尊长、不孝嫡母’。”
华兰的声音放得低了些，“还说你新婚第一天，迟迟不去给长辈请安，还要另起炉灶搬出去住；又说你苛待下人，任意打骂今年伺候的老仆——传出去的名声，要多难听就有多难听，如今那些贵妇办宴，都不请你了。”
明兰脸上的笑彻底消失了，她低下头，看着地上的石榴花，声音轻轻的，带着点委屈：“全是我的不好？难道我婆婆小秦大娘子就一点错处都没有吗？
真羡慕大姐姐家的婆婆徐老夫人，她就不会苛责自家媳妇。
刚刚听大姐姐说了半晌，全是说你的？难道顾廷烨就是个完人，一点闲话都没有？”
华兰看着一脸委屈的妹妹没好气道:
“难道你们夫妇二人，还要一起吃了这排头，才肯罢休啊？”
她拍了拍明兰的手：“回头我去给你澄清澄清，总不能让你被你那继母这么欺负，我这个大姐姐却不管不问！真当我盛家人是好欺负的？”
“大姐姐，不必了。”
明兰抬起头，摇了摇头，眼里带着点顾虑。
“我不想把大姐夫家也连累进来，大姐夫如今在枢密院当差，正是要紧的时候，别因为我的事，让人抓住把柄。
回头这事，让我夫君解决吧——全是他把我推到这趟浑水里来的，我总不能，就我一个人受苦吧！”
华兰看着明兰这副模样，心里也不好受，伸手抱了抱她：“傻妹妹，你这性子就是太懂事了，什么事都想着别人。”
明兰靠在华兰怀里，轻轻叹了口气。
她心里其实也有那么一丝丝不平。
顾廷烨婚前说过，他在男人堆里是老几，自己在女人堆里就是老几。
可如今，他在男人堆里混得风生水起，受陛下重用，同僚敬畏，而自己，却在后宅里被人说三道四，连个赴宴的资格都没有。
她在家做姑娘的时候，虽说只是个庶女，可有祖母护着，也没受过这么多奚落。
说不佩服小秦氏的手段是假的！
明明是她故意放出去的消息，却还要在外面摆出一副“受了委屈的婆婆”的样子，引得旁人都来指责自己。
可她也知道，这事没法挨个去解释，越解释，反倒越描越黑。
走了这条路，再怎么怨也没用，就算自己不想走，也有人推着自己走。
既如此，还不如笑着走下去，怎么都是一辈子。
“罢了，若是你回头解决不了，再跟我说。”
华兰见明兰主意已定，也不再勉强，“只是回头我若是见到你那婆婆秦大娘子，可不会给她好脸色看！她有种，也编排我试试！”
明兰被华兰这副义愤填膺的样子逗笑了，连忙哄着她：“好了，我的好姐姐，你可是郡王妃，我家那婆婆就算胆子长毛，也不敢编排你啊！”
两人又聊了会儿家常，华兰突然从袖中掏出一个蓝布包着的册子，递给明兰：“对了，六妹妹，这是你大姐夫托我交给你的，他说你最近在顾家遇到不少事，这册子或许能帮你解决困境。”
明兰接过册子，指尖蹭过粗糙的蓝布，疑惑地问：“这是什么？我一个深宅妇人，难道还能用到什么稀罕东西？”
“你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华兰笑着说，“是一本《三十六计》，你大姐夫说，兵法虽说是用来打仗的，可后院的事，跟打仗也差不了多少，用对了法子，就能少受些气。”
“我一个深宅妇人，看兵法？”
明兰愣了愣，还是拆开蓝布，露出里面泛黄的册子，封面上写着“三十六计”四个大字，字迹苍劲有力。
她心里犯嘀咕，可转念一想，大姐夫既特意托人送来，想来总有道理，便顺手塞进了袖中：“多谢大姐夫，也多谢大姐，我回头好好看看。”
送走华兰后，明兰回到正屋，把《三十六计》放在桌上，翻了两页，越看越觉得有意思，心里渐渐有了对付小秦氏和那些眼线的法子。
第二日一早，明兰就让小桃去请赖、刁、花、田四位妈妈到正屋来，说是要给她们分派差事。
四位妈妈很快就到了，赖妈妈走在最前面，穿着件深灰色的袄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眼神里藏着几分得意，嘴角却堆着谦卑的笑。
刁妈妈脸色有些苍白，站在后面，时不时咳嗽两声；花妈妈和田妈妈则跟在赖妈妈身侧，眼神四处打量，像是在探听什么。
明兰坐在上首的梨花木椅上，手指轻轻敲着扶手，目光扫过四人，声音放得柔缓，比上次登记造册时温和了不少：“这段时间，多谢四位妈妈在澄园帮忙，如今园子里的事渐渐多了，我也该给你们分派些具体的差事，省得你们闲着，反倒觉得我怠慢了长辈送来的人。”
赖妈妈立刻上前一步，笑着说：“大娘子客气了，能为大娘子办事，是咱们的福气，大娘子只管吩咐就是！”
“是啊，大娘子尽管分派，咱们一定好好办！”花妈妈和田妈妈也跟着附和。
明兰点了点头，缓缓开口：“赖妈妈是秦大娘子派来的，做事老练，我最放心，就把厨房采买的差事交给你吧——园子里上上下下几十口人吃饭，采买的事最要紧，交给你，我也能省点心。”
赖妈妈眼里的得意更甚了，连忙躬身：“多谢大娘子信任，老奴一定办好！”
“花妈妈和田妈妈，是四婶和五婶派来的，做事细致，就负责园子里的打扫吧。”
明兰又看向花、田两位妈妈，“前院、后院、各个厢房的打扫，都归你们管，要保证每日干干净净，不许偷懒。”
花妈妈和田妈妈对视一眼，也躬身应下：“是，奴婢遵命。”
最后，明兰的目光落在刁妈妈身上，语气更柔了些：“刁妈妈，我瞧你最近身子不大好，总咳嗽，采买和打扫的事都太累，你就先好好休养，等身子好了，我再给你分派轻松些的差事，你看如何？”
刁妈妈愣了愣，随即连忙道谢：“多谢大娘子体恤，老奴感激不尽！”
旁边的赖妈妈听着，心里暗暗得意。
看来这盛明兰果然是个年轻的，前几日还摆着主母的架子，这才几天就撑不住了，居然把采买这么要紧的差事交给自己，往后这澄园的后厨，还不是自己说了算？
她和花、田两位妈妈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果然如此”的意味，暗自腹诽：到底是年轻啊，威风了三日就撑不住了，这城府都没有，就知道贪吃贪睡，还好意思把长辈送来的奴仆一窝蜂赶出去？如今还不是乖乖把差事交出来了！
明兰把她们的神色都看在眼里，却没放在心上，只是摆了摆手：“既然差事都分派好了，你们就先下去办事吧，若是遇到什么问题，再来找我。”
四位妈妈躬身退了出去，小桃凑到明兰身边，疑惑地问：“大娘子，您怎么把采买的差事交给赖妈妈了？她肯定会中饱私囊的！”
“我知道。”
明兰翻着桌上的《三十六计》，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我就是要让她觉得，我好欺负，让她放松警惕——等她闹得够了，咱们再动手，才能一击即中。”
小桃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刚想再问些什么，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夹杂着丫鬟的惊呼：“将军！您怎么浑身都湿了？”
“哼！”
傲娇的哼了一声。
顾廷烨，一脸没好气的样子走了进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