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祭完毕,收了画卷香烛,房崇清和钱崇法离开,众人便即开饭。
虽然比去年人多,但感觉上却没去年热闹。
大部分人都很拘谨,不怎么敢说话,饭也吃得不多。
甚至因为陆尘音不喝酒,其他人便连桌中央放的茅台都没敢动。
陆尘音也没吃多少,简单扒了碗饭,便放下筷子,道:“散了吧,守岁是我们师兄妹的事情,晚上那顿饺子我就不请了。”
各桌众人都赶忙站了起来。
只有高尘静和谢尘华带着冯楚然没动。
不过也都放下了手中的碗筷。
我笑道:“老丛,大家到京城来聚一次不容易,以后大概很难再聚这么齐了,跟我们在一起吃也吃不好,晚上那顿你安排,让大家伙务必过好这个年。”
丛连柱应道:“真人放心,我在京城有个老伙计,几年前洗脚上岸,跟法国人合伙开了家酒店,进京的时候,我跟他提前打了招呼,吃的住的都提前预备好了。”
我点了点头,没再多说。
众人便齐齐动手,把桌上饭菜都收拾了一并带走。
连邵卫江都被气氛感染,乖乖上手提了两个食盒。
众人呼啦啦一走,院子里就冷清下来。
陆尘音看向高尘静和谢尘华,道:“你们两个都是惠师弟收录入门的,今晚这一拜就算是过了正式手续,算是正式的高天观弟子。不过不是传自师傅,算不了正传,只能算外传,要是不愿意,可以现在就提出来,我在名册上删掉你们的名字。高天观门庭不大规矩也不多,但后续麻烦肯定不少,不是正经江湖人应该背负的,所以不强求。”
高尘静道:“我没意见,只要两位愿意收留我这个被逐出师门的可怜虫就行。”
陆尘音温声道:“高道友修行不逊于来少清,愿意加入高天观,我们自是欢迎的。”
谢尘华道:“我的命是惠真人给的,楼观道主持这个位置也是惠真人给的,惠真人要是不要我,那我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冯楚然撇了撇嘴。
陆尘音道:“以后不要后悔就行。俗世的事情我不太懂,也不想太过掺和,要是惠师弟也不管,以后就得尘乐来管,你们多多帮衬她吧。”
两人齐齐向着韩尘乐抱拳行礼。
韩尘乐赶忙回了个礼,转头看向陆尘音,小脸上全是担忧。
她也听出陆尘音这话里的弦外之音。
冯楚然眨了眨眼睛,见没人理她,便主动道:“我也愿意加入高天观。”
陆尘音看着她,道:“你就做楼观道的弟子吧。”
冯楚然问:“那我做惠真人的弟子行不行?不算高天观的弟子。”
我笑了笑,道:“素怀老元君正式收你为徒,指着你继承她的衣钵,我答应帮她照看楼观道,哪能抢她的徒弟。”
冯楚然神情有些失落,咬了咬牙,问:“惠真人,你既然救了我,却又一直不肯收下我,是因为我是玄相这种外道术士教出来的,所以看不上我吗?”
我温声说:“我不想骗你,但这其中道理现在确实不能对你讲。等你把楼观道的本事学全学透,我告诉你原因。”
冯楚然道:“你说不想骗我,不过是拖延时间,其实还是想骗我吧。我原以为你们这样的高人不会骗人,可连师傅说话都……”
说到这里,她摸了摸脸,瞟了谢尘华一眼,没再说下去,闷声道:“我想信你,可却怕你骗我。”
我想了想,拿出一张黄裱纸,在上面写下一句话,然后先拿给陆尘音看了看。
陆尘音一挑眉头,道:“你觉得合适就行。”
我便把黄裱纸叠成一个桐人,咬破食指在头部一点,交给谢尘华,道:“这上面就是我不收你的原因,现在写下来,等你学成,打开它就知道了。这事由陆师姐见证,你总该相信了吧。”
冯楚然先看谢尘华,再看陆尘音,然后看我,最后把目光落到韩尘乐身上,道:“这东西让她拿着,等将来学成了楼观道的本事,我来找她要。”
韩尘乐瞪大了眼睛,指着自己鼻子说:“我?为什么呀。”
冯楚然道:“因为你是将来的高天观主持,肯定会说话算数。我跟谢尘华要竞争给惠真人办事,我怕她争不过我,就把这东西毁了,让我一辈子不能知道。”
韩尘乐看向谢尘华,道:“谢姐姐这么好的人,不会这样做的。要不然二师兄也不会把东西给她。”
谢尘华嫣然一笑,道:“我能干得出来。惠真人把这东西给我,是想约束我好好教冯楚然,可她不稀罕。”
韩尘乐吐了吐舌头,道:“你们好多弯弯绕啊,总这样不累吗?我一点都不懂,以后也不要这样。”
我说:“你以后也不需要这样。”
韩尘乐想了想,就伸手从谢尘华那里拿过桐人,对冯楚然说:“我替你拿着好了。”
冯楚然很郑重地向韩尘乐抱拳行礼,老气横秋地道:“多谢小韩真人。”
韩尘乐道:“我可不是什么真人。嗯,也不会做二师兄这样的真人。哎,不对啊,你们都管师姐叫小陆元君,怎么到我这里就成小韩真人了?”
冯楚然道:“我不知道啊,来的时候,白云观那个照神道长来见我们,提到你的时候就是这么叫的,有什么区别吗?反正听着都很厉害的样子。”
韩尘乐眨了眨眼睛,突然展颜一笑,道:“对啊,没什么区别。师姐给了我个盒子,我把这纸人放盒子里给你收着,你要跟我去看看吗?”
冯楚然看了陆尘音一眼。
陆尘音道:“想去就去,高天观没那么多规矩。”
韩尘乐跳下椅子,拉着冯楚然去了屋里。
谢尘华道:“有意思,冯楚然除了素怀师傅谁都不相信,居然会相信乐姐儿这么个初次见面的。”
高尘静道:“乐姐儿赤子之心,澄静无碍,不像我们都是一肚子心思。冯楚然是玄相手下教出来的,对这方面比谁都敏感。”
谢尘华捂嘴笑道:“你也一肚子心思吗?我还以为你脑子里只有打打杀杀呢。要不是知道你是老君观出来的正经道士,我准得以为你是吃噶念的扮作道士样子。”
高尘静道:“彼此彼此,你难道不是更像拜韩信的老千吗?我们都不是什么好人,冯楚然信不过我们,理所应当。”
谢尘华吃吃笑出声来,看向我道:“这就看出惠真人的本事大了,今天来的这些人,坑蒙拐骗齐全,都是一肚子坏水,却全都收到手底下改邪归正了。”
我微微一笑,没接谢尘华这话头。
陆尘音道:“以后高天观回归江湖,自然需要江湖人来做事。江湖人江湖事,不就是骗来争去吗?用你们正是合适。”
她抬头看了看天色,道:“卓玉晴之前提了要送年夜饺子过来,我说送来送去的都冷了,没有现出锅的好吃,就跟她讲定了,到时候去她店里吃。我和惠师弟出去办些事,你们就在这里守岁吧,等到十一点的时候,直接去饺子馆。”
两人齐声应了。
陆尘音当即起身就往外走,我也不多问,只跟在后面。
她的脚步极轻快,看起来步子不是很大,走得也不是很急,但没走几步,就出了白云观。
我跟着她的步伐,没有丝毫吃力不妥。
陆尘音就这么一路穿街过巷,忽忽然来到一处僻静的小楼前。
这里其实依旧在京城的中心位置。
旁边还有很多类似格局的小楼。
大部分都灯火通明。
唯独这一幢小楼,漆黑无光,冷冷清清。
一路走进来,或明或暗警戒重重。
不过,没有人发现我们。
陆尘音停步在小楼前,背着手看了漆黑的窗户片刻,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上前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楼内干净整洁。
看得出有人定期打扫维护,而且极为用心。
只是依旧空落落的没有人气。
房子就是这样,没人常住,无论怎么收拾打扫,都是依旧给人一种清晰的荒败感。
陆尘音对这里并不是很熟悉,每走几步都会停一停,思忖片刻后,才会继续往前走。
最终她花了近十分钟,才来到二楼一处房间。
这里应该是书房。
东西两面墙都是直至天花板的高大书架。
只是架子上空落落的没有一本书,却依旧干净得没有一丝灰尘。
陆尘音走到靠窗的书桌前,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扁扁的铁盒来,轻轻拍了拍,又转身返回一楼进入东南角的房间。
这是一间小小的放映室,幕布、放映机齐全,而且维护完好,随时都可以接上胶片播放。
铁盒里果然是放映胶片。
陆尘音也不说,直接开始播放影片。
这是一部黑白纪录片。
记录的是一场庆祝抗战胜利的表演大会。
会场很简陋,天气很寒冷,表演的节目很粗糙,甚至很多人是临时即兴跑到台上去唱歌跳舞,但镜头里的每个人都发自内心的欢喜。
这里面有好些都是常在书上、电视上看到的面孔。
我看到了黄玄然。
她身边坐着个年轻女人。
穿着与其他人没什么分别的臃肿的粗布军服。
笑得很开心,很温柔。
她也上台了,是被几个人笑着推上去的,却没什么扭捏,而是大大方方地唱了一首歌。
这歌一定很好听。
可惜的是,这片子没有声音。
没错,这是一部沉默的纪录片,只有零碎的画面。
我不禁看了陆尘音一眼。
这应该就是黄玄然每年都会拿出来看的那部片子。
这个年轻大方又温柔的女人是黄玄然的第一个徒弟冯雅洁。
陆尘音曾说在看这部片子时听到过冯雅洁唱歌。
这显然不可能。
不过,我没有多问,只老老实实地看片子。
这片子时间并不长,只有二十多分钟,黄玄然一闪而过,而冯雅洁上台露脸的画面有三十秒左右。
放完片子,陆尘音沉默许久,这才问我:“你听到歌声了吗?”
我如实回答:“没听到。”
陆尘音点了点头,说:“我听到了。每次都能听到。可师傅说我这是有识障之幻,劝我要放下这些与我无干的东西。你觉得呢?”
我说:“想听,就能听到。至于放不放下,我没有立场来劝你。”
因为我自己也放不下。
陆尘音道:“我还以为你会说师傅说得对。”
我说:“师傅去世了,自然就是师姐说得对。”
陆尘音一笑,仔细把胶片放回盒子里收好,道:“这是我最后一次看这片子了,明天我会把它交上去,和师傅其它应该上交的遗物一起。”
我说:“其实不用非得交,没人会计较这么点东西。”
陆尘音道:“没人会每年都来看了,要是就这么放着,指不定哪天就坏了丢了,交上去好好保管,还能存放得久些。虽然能注意冯雅洁的大约只有我们两个,但只要片子还在未来总归会有很多人能看到,让很多人知道有这么个人存在过。”
我问:“你要离京城了吗?”
陆尘音道:“我还有一年半时间。这学习是师傅给我安排的最后一项任务,我得老老实实完成才行。不过这个时间倒是刚刚好。加央扎西已经知道军荼利法王死在冯雅洁手上的消息了。”
我一挑眉头,道:“烛照如神?”
陆尘音摇头说:“有人把军荼利法王的尸体带给了加央扎西。我在上面做了手脚,很简单的一个小把戏。加央扎西一定也知道我已经知道他知道这个消息。”
我问:“打草惊蛇?他要是因为这个不敢回国怎么办?你要出国去找他吗?”
陆尘音道:“我要在格色寺的废墟上亲手杀了他,解除师傅这最后的魔障,为大师姐报仇!”
我说:“你有把握引他回来?”
陆尘音道:“本来以前把握不大。师傅从来不教我江湖上的东西。很多事情我一眼就能看穿,可是没见过,就不知道应该怎么去操作,更何况我也没有值得信任的人手来操作这事。可现在,见识了你的本事之后,我就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