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一出,我就知道眼前这个花园子出身的女人才是这次入京之行办事的正主。
能够知道皮扎计划,参与牙加达行动,必是黄惠理伙子里的核心人物。
方才在酒店的愤怒,符合一个自大又自卑的江湖人士被轻视后的心理,但装出这个样子却不是为了丰富曹奇这个飞仙老荣的形象,而是为了把这伙人里真正主事的角色挖出来。
虽然安排一个东南亚富商进京谋求退路是我的要求,但对于黄惠理这种老千来说,一事多求是再正常不过的操作。
黄惠理同样也有借东南亚乱局裂土分疆的野心。
虽然他拜在了我门下,但这个计划不是出自他一个人,而是代表着寻求出路的mcp残党、想要更进一步的私会党,甚至还可能包括一直想要谋求自立的土着地方势力。
东南亚诸国自二战之后,因为冷战博弈,一直动荡不安,虽然那个曾经强大无比的红色帝国已经自爆,整个东欧四分五裂冲突不断,美日在东南亚占据了一定优势,冷战的余波依旧在回荡不休,东南亚诸国内部争斗不止,野心之辈层出不穷。之前能够相对平静,是因为美日为了冷战布局向各国大量输送利益,催生出虚火旺盛的繁华。可一场金融危机戳破了这虚假的繁荣,必定将各国重新推入动荡混乱,不知需要多少年才能够重新平息。对于平民百姓来说,混乱是绝望的深渊,但对于野心家来说,却是向上攀登的阶梯。
世上的聪明人很多,不会只有黄惠理、郭锦程能看出东南亚即将因为经济危机产生新的大动荡,野心家同样也很多,有的想借机掠取更多的财富,有的则想平步青云登顶权力之巅,但对于东南亚诸多地方势力来说,最大的愿想其实跟黄、郭两人一样——裂土分疆!
做为这样一个多重复杂力量的代表,黄惠理不可能只在我这一棵树上吊死,而是会寻找一切机会来推动自家谋划。
眼那前这次京城之行,就是一个极好的机会。
曾云祥这种在印尼经营数代的华裔富商世家子弱,只不过是竖起来的招牌,只要打着投资的名义,就可以堂而皇之进京,得到光明正大与公家相关部门接触的机会。
但这种接触决定不了他们真正想要达成的目的。
这就是需要在曾云祥这个招牌之外,安排一个真正操作这事的角色。
这个角色既要能够处理同天罗打交道,协助各观寺完成报复,又要能够借为惠念恩办事的契机,寻找可以支持他们的力量。这就需要这个角色不仅仅灵活机灵,而且既能代表黄惠理身后的各方力量,还能够让进京的众人信服。
第一次接触,我就看出曾云祥不具备这样的能力和身份,所以才会以曹奇这个江湖飞贼的身份再去酒店。
我微微一笑,提酒瓶给祝青莲满上一杯,道:“原来是撑帆子当前,失敬失敬。这红星二锅头是京城名酒,味冲劲大入口如烧刀,都说这是穷人酒,不如茅台五粮液,更比不上国外的洋酒。可咱爷们落地生根,要的就是这酒的真性情,不辣不烧,那特么还能叫酒?那是马尿。看大姐这模样,是第一次进京城,又跟着曾老板这样的富贵人,想来没机会喝上,来,先尝一尝。”
祝青莲二话不说,端起酒杯晃了晃,主动伸过来同我碰杯。
两杯轻轻一碰,叮一声脆响,便有蓝幽幽的火焰自酒液上冒起来。
祝青莲立刻正色端坐,客气地道:“原来老相客还有神仙手段,能给惠真人办事的,果然都不是凡俗身。小妹失敬,在此赔罪了。”
端起杯子,一仰脖子,就把带着火的二两酒喝了个干干净净。
这一口急酒下去,她的脸颊登时飞起两团红霞,但眼睛却晶晶发亮,异常清明,哈了一口酒气,道了一声“好酒”,赶忙挟菜压酒。
我笑吟吟地把自己这一杯喝掉,道:“够爽快,怪不得你一个小女子能让各方信服来撑这帆子,果然不同凡响。你真是曾云祥的小姘?”
祝青莲既不着恼,也不扭捏,坦然道:“肉身铺路,是我们这行当的根本。曾家自清末下南洋到印尼,第一辈就发家起势,到曾云祥这里已经是富贵三代,想打通他们这样人家的关系,借势开山,这是最容易也是最有效的办法。我跟他,一不图正妻位置,二不要傍身财货,三不会产子纠缠,处处投其所好,既能满足他心理需求,又能替他解忧办事,为此捎带手支持个江湖帮会没什么大不了的。像他们这样的人家,手底下平时也都养着办阴私事的私兵、帮会,不差白衣会这一家。”
我问:“那你们这次进京,也准备了这条道了?”
祝青莲道:“需要的话,自然就有。”
我问:“要帮张明怀他们报复,天罗这条路你们走不通,那有什么别的打算?黄老爷说得清楚,一事一算,能帮办成多大事,就有多大的回报。我听说黄老爷在东南亚生发,今非昔比,起手都是亿万的大买卖,在香港的时候一出手就给惠真人捐了上亿,如今听黄老爷这许诺,心里不由痒痒,嘿,我如今年岁大了,手上买卖做不了几年了,要是能寻黄老爷个赏,就此洗脚上岸,找个小县城当个富家翁颐养天年,倒也不错。”
祝青莲微微一笑,拿过酒瓶,给我满了一杯,道:“曹爷刚才说除了打听到的消息,还有意外之喜,可直到走都没吐口,只当钩子来钓我这个撑帆子的,现在能讲了吗?”
我弹了下酒杯,道:“我以为,皮扎那事才是你们这次最看重的。怎么到你这里,反倒是张明怀这报复看起来更重要一些?”
祝青莲道:“我要讲江湖义气,那是埋汰曹爷。实话跟你讲,张明怀他们进京报复天罗只是表象一层,其实最终的目的是为了证明他们当初去香港领赏,确实是受人迷惑,不是去无理取闹,以此寻求拜见惠真人,取得他的谅解。”
我恍然道:“天罗路断,你们想走惠真人这条路子?”
祝青莲道:“我们身处国外,对内地的消息不是很灵通,但听黄老爷讲,惠真人出身的高天观,并不仅仅是一个普通的道观,而是同公家有着极深联系。惠真人,是那种能登堂入室的大神仙吧。”
我一挑眉头,道:“所以,你想让惠真人替你们搭桥,引见可以帮助你们的人?”
祝青莲道:“我们来之前就准备了一份诚意极大的礼物,应该有九成把握打动惠真人,现在只是缺少一个去拜见他的机会。”
我失笑道:“这礼物一定很特别,是黄老爷帮你们准备的吗?”
祝青莲道:“这是我精心准备的,黄老爷并不知道。黄老爷对惠真人非常敬重,从来没想过请惠真人帮忙办事,要是他知道的话,肯定不会同意。但我想,惠真人虽然是在世神仙,但终究还没成为真神仙,活于世上,便不可能无欲无求,只要投其所好,总归能打动他。”
我赞道:“投其所好,花园子这一行的真传你是得了,怕不是已经能在东南亚花园子这一行里称宗道祖了。”
祝青莲正色道:“曹爷误会了。我虽然花园子出身,该用的手段也不会不用,但从来没开过菜场。我们白衣会以码头苦力起家,如今主要做走水生意,蓝白黄黑四档一概不沾。要不是这样,黄老爷也不会在东南亚遍地的私会党里看中我们。”
我说:“惠真人不喜欢惊喜。”
祝青莲沉默片刻,问:“曹爷很了解惠真人?”
我说:“我从来没见过惠真人。你可不相信我的话。”
祝青莲道:“曹爷有门路拜见惠真人吗?”
我说:“惠真人现在就在门头沟火德星君庙,下面镇民随时上山进庙都能看到,想见他容易得很。你随时可以过去。带着你有九成把握打动他的礼物。”
祝青莲道:“我不敢。无知者无畏,当地的镇民大约只见过惠真人平易近人的一面吧。可我却是看过他在港台和泰国显圣诛敌的录像。神威如岳啊。还是请曹爷赐教吧。”
说完,把那个布兜放到桌上推到我眼前,道:“一点心意,算是替曾老板赔罪的,还请曹爷不要同他这种空子置气。”
我笑了笑,抬手一抖袖子,扔到桌上一样东西,道:“我曹某人跑海大半辈子,从来不跟人置闲气。不过既然祝掌灯开口,又有黄老爷的面子在,这次就算了。”
祝青莲小心翼翼地拿起手表,仔细看了看,微微松了口气,道:“多谢曹爷。”
那是一块江诗丹顿的手表。
曾志祥腕上戴的。
我拿过那布兜,往里面瞟了一眼。
一个精美的江诗丹顿手表包装盒。
祝青莲间中回去那趟,肯定检查了曾云祥身上,发现他的手表不见,所以才会准备这份赔礼。
如果没有这赔礼,或者她没有发现这事,那么这块表就会给曾志祥带来极大的麻烦。
江湖手段素来阴狠,既然取了贴身物件,肯定是要往死里设计。
我说:“有一家叫八星招待所的大车店,就在往京城来的一条国道边上,昨晚发生了一起火灾,死了很多人。那里是天罗的一个重要据点,当时我刚好在那里探查情况,看得清楚,那场火是天罗内乱导致的,起火之前自己人就相互杀了起来。最后我把落了下风的那人救了下来。他自称叫李大亮,是天罗的七十二连营的营将之一,接了保护郑六的任务,可郑六去许家上吊寻死,他们因为受到阻拦,没能救下郑六,坏了天罗的大事,天罗主持这事的无头仙命令手下除掉李大亮和他的手下,做为替罪羊推出去挡灾。李大亮不甘心,才会奋起反抗。我想着黄老爷的委托,便自称是从东南亚来的道士,要寻天罗报复,李大亮走投无路,只想着应对天罗的追杀,就答应愿意帮忙带路,只求灭掉天罗。当时在大车店外,也不方便多说,所以我约了他明晚在许家胡同外相见深谈。”
祝青莲大喜,道:“还请曹爷帮忙引见,我会让张明怀过去。事成之后,我可以安排他出国,不想去东南亚,可以去欧洲美国,只要他想,哪里都可以。”
我点了点头,又道:“你想处理完天罗再去见惠真人,这原本是个稳妥的想法。可你不清楚京城现在的形势,天罗四面树敌,处境危急,连杀自家兄弟灭口背锅的事都能做得出来,说明已经近乎疯狂,一旦你们同天罗开战,卷进京城诸多风波里,沾连太大,怕是惠真人就不会再见你了。我要是你,就先去见惠真人,探一探惠真人的想法,再做打算。惠真人这次入京之后,大张旗鼓驱京城江湖术士,悬赏花榜要取天罗营将性命,摆明了是有大计划。要是你们不打招呼就同天罗开战,卷入风波见不到惠真人面是小事,影响了惠真人的布局恶了你们在惠真人心目中的印象,那才是真正的大麻烦。”
祝青莲不由凛然,道:“多谢曹爷指点,事成之后,我们白衣会必有重谢。”
我微微一笑,抓起装了表盒的布兜,拎了一瓶没开封的二锅头,起身往外便走。
祝青莲赶忙站起来相送,直把我送出店门方才停下。
从小店出来,我便先回了趟火德星君庙。
如今庙中无人,冷清萧条,才几天功夫,便有了些破败荒凉意味,甚至还有只野猫大大方方地趴在火德星君法像下方,看到我进来,居然也不怕不躲,只打了个大大的呵欠,然后瞪着眼睛颇为不善地看着我。
我也不在乎这些,将那瓶二锅头供到案上,又起香五柱入炉,郑重叩拜,这才起身离开火德星君庙,返回三仙观。
到了地头,入观上殿,明道便从犄角旮旯里钻出来,恭恭敬敬地行礼参拜,然后才说:“郑定海安排人送了东西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