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月会馆是建在一处旧殖民建筑群上的,整栋建筑沿着山腰蜿蜒而建,三层结构,灰白色的外墙,细致的檐线装饰,踩在回廊上能听见木板轻响。
李二宝步入时,夕阳正照在回廊尽头一扇掩着的百叶窗上,斜斜拉出道长影。
管家没多话,只是引着他上了二楼,穿过一条挂着老照片与油画的长廊,轻敲了两下最西边的一扇门。
“韩先生,请。”
李二宝点点头,推门进去。
那是一间不大不小的会客室,偏西式布局,正中央一张长桌,一侧靠墙摆着酒柜与雪茄盒。
阳光从斜窗透进来,落在一尊磨得泛亮的青铜花瓶上。
韩怀一坐在桌后,穿着剪裁利落的灰色西装,系着一条藏蓝色领带,扣子解了最上一个,像是刚结束一场会议的样子。
见李二宝进来,他起身笑了笑,语气平和:“李先生。”
“韩副署长。”李二宝也笑,语气得体。
“不用这么叫,今天不是公务场合,喊我韩怀一就好。”
他指了指自己身前的椅子,“请坐。”
李二宝拉开椅子坐下,眼角余光扫过桌面上的一套旧瓷茶具,青花釉面,款式是典型的清末官窑样式。
韩怀一倒是不急着寒暄,轻轻拨动桌边的水壶,续了一杯温水:
“刚才下楼时,看到你那艘龙腾号在海事系统里挂了备案。”
“挂了。”李二宝答,“手续正规,执照也是南市官方批的。”
“南市……清市那边帮忙打通的吧?”
李二宝点点头,没否认。
他和林媛之间的关系,也用不着否认。
韩怀一没继续追问,语调一如既往平稳:“我看过你那船的资料,确实气派,注册在海上文旅类目,结构设计很规整,法务也做得扎实。”
他顿了顿,目光微转,像是在看一个有趣的案例:
“其实你这条船,不是典型的文旅,也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赌场,更像是一个……移动资源点。”
“嗯。”李二宝没有否认,“是有人在船上谈事、联络、对接资源,跟我当初的本意差不多。”
韩怀一轻轻一笑,端起水杯抿了一口,放下杯子时语气忽然一转:
“李先生,我知道你是从国内那边起步的,具体的经历,我也大致看过了。”
“七年牢坐得不算轻,服完刑后重新出山,先是守着个酒吧,再开公司、做出口、管疗养院。听说你那家疗养院,不少人抢着进。”
他说得云淡风轻,但每一个细节都落得极准。
“后来你哥,李正德,出了事。刘荣案的牵连,一夜之间人没了下落。”
“你跟着就变了打法——举报、找线索,控盘,动作很大。刘荣锒铛入狱,银座案重启,你一下子成了焦点人物。”
“也正是那时,郝天明跟你搭上线。”
“南都那一带,大家都说你‘一言九鼎’,多少人给你打电话都要排号。”
韩怀一说这些时,神色没起太多波澜,语气甚至可以称得上温和。
李二宝听着,没有接话,只是轻轻点了根烟,靠在椅背上,眼神沉静。
“按理说,”韩怀一继续,“能从那样的背景一路走到今天的人,起码应该是稳的。”
“你应该知足。”
“但你没停。”
“你从南都出来,直接冲到了东南亚,先是港城,再到这边,现在龙腾号开到了南市,还往首府来。”
他偏头,目光像刀背轻抚:“我其实挺好奇,你图的到底是什么?”
空气安静了几秒。
李二宝弹了下烟灰,语气淡淡:“有些事,做着做着就往前走了。不是一开始就定好终点。”
他语气不快,也没太多情绪。
“你说的那些我知道,也都是真的,但路不是看起来怎么顺就一定怎么走。”
“有时候人是被事情推着走的。”
韩怀一点了点头,没再追问刚才那句话的深意,而是将话题顺势推开,语气依旧平淡:
“李先生,你可能也知道,东南亚不是国内那种地界。”
他语气温和,像是在闲谈,又像是有意点到为止。
“这边的局,不好看,也不好搭。”
他手指敲了敲桌面,停顿了一秒,才继续道:“你在国内走的那条路,在这边,不一定走得通。”
李二宝眉梢一动,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他。
韩怀一却不急,语气依旧温和:“国内的事情,讲关系,讲背景,也讲胆识,但说到底,规矩是摆着的。”
“再怎么灰色,也还是有底线、有边界、有操盘的人。”
“只要你有人,或者你敢冲,冲不出太远,总归能走下去。”
“可曼国不一样,东南亚更不一样。”
他顿了顿,靠着椅背往后微仰,像在梳理思路,又像是在判断李二宝的反应。
“这边的势力,从表面上看是政、王、军、警,其实下面全是被切开的私域。”
“每一块地盘,每一个警长、政要、家族、基金、烟火,后面都有人,关系复杂,是本来就是分裂的格局。”
“你可能见过一些看起来像模像样的议员、财阀,其实背地里一个寺里供着三个神。”
“一个晚上喝五种酒,白天还能在议会谈环保。笑面虎,抽签玩人的主,一抓一大把。”
他语气忽然轻了一点,“你以为他们讲规则?其实他们最怕的,是你按规则来。”
“这边做事讲一个词,叫‘养局’。”
“你得花两年去认识一个人,再花一年试着跟他做一次交易,最后还得让他在一个没人的场合主动提起你,才算真正入局了。”
“你带钱过来,人家不信;你带资源,人家先问你是谁的人;你说你是李二宝,他们就会翻出你大哥是谁。”
“你入狱几年、跟谁打过交道、你和郝天明现在什么关系。”
“这里的官不会给你承诺,探员不会多问,你要进一个圈子,得从三道口进去,从八道门里绕一圈出来,还得不被背后人收拾。”
他忽然顿了顿,换了种更直白的语气:“还有一点,比国内更难的,是这里的事,没有章法。”
“你在国内,哪怕走灰路子,背后还有条线,有政策、有通道、有约束。这里不是。”
“东南亚整个局面是散的,地盘分裂、信息分裂、人也分裂。”
“你在这边办一件事,可能要跟七八股人打交道,可是这七八股人之间互相又不通气,甚至互相踩。”
他看了李二宝一眼,继续说:
“你在国内做事,就算再冒险,终究有边线,不出线,事就还有得谈。”
“可在这边,一步走错,不是摔一跤,是直接掉下去。”
“有时候你看着是个署长,背后可能是一家赌场集团;你看着是个香客,说不定是某家军火通道的掮客。”
“更麻烦的是,没人真正掌控全局,曼国就是个壳,里面塞着各种力量,一到真事,就靠临时妥协。”
“你指望靠制度解决问题?根本没这回事。”
“这里的路子是谈出来的,不是办出来的;面子是逼出来的,不是给出来的。”
他抬手喝了口茶,目光沉下来:
“你在这边动一个人、撬一条线、说一句话,只要得罪错了人,他明面上可能不动你,背地里就能让你过不了明天早上。”
“所以,我才说,你在国内走的那条路,在这边,不一定走得通。”
李二宝转头,看着他,淡淡开口:“你说的是昨晚的路?”
韩怀一抬眼,目光微沉。
“不是昨晚。”
他语气不带一丝波澜,仿佛只是陈述:
“是你很早之前的那条路,就已经走错了。”
他没有再补充。
空气沉了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