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祺然被北茴气了个倒仰。
可下一刻,北茴便笑盈盈安抚了他,“嘻嘻,你不是那样的人!不管我嫁不嫁你,卓大人你都不是那样的人。”
嘎吱一声门响,北茴走了。
卓祺然却觉得满屋子都是北茴轻快的笑语,以及她香甜可人的气息。
她说的话,让他很受用。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很在意别人是不是信任他。抑或是明德帝等人既要用他又不信他时,伤了他的自尊心。
每每想及便莫名悲愤伤心。
北茴说他不是那样的人,肯定了他的人品。这比任何一句情话都来得慰贴。
卓祺然心里生出了欢喜,似攀爬的藤蔓悄悄生长。
他有些等不及想成亲了。方知自己孤单了太久太久,屋里缺个说话的人。
以前他不喜欢谁在耳边叨叨,可现在觉得如果那人是北茴……就,还行。
这么想着的时候,卓祺然已抬腿去了隔壁厢房,找驸马岑鸢说心事,“我觉得北茴姑娘还是钟意我的。”
岑鸢正抱着儿子举高高,闻言,把儿子顿在空中,扭过脸来应他,“何以见得?”
“她来找我索要毒药了。”卓祺然看着师父夜寻那张脸,心里打了个颤。
“就这?”岑鸢将咯咯笑的儿子抱坐在怀里,“你能清醒点吗?她如果要毒药,不找你找谁?”
卓祺然不甘心,“可她说话十分随性,不是对旁人那种很客套的语气。”
岑鸢看着卓祺然脸上那不值钱的笑,仿佛看到了前世在边关的自己。
只要心里想起那人儿,脸上都是难掩的愉悦,总想找人诉说一番。
但他那时无法对人诉说,只能把一切一刀一刀刻在木娃娃上。
岑鸢问,“北茴索毒药去毒谁?”
“姜忠信。”卓祺然想了想,“姜忠信好像惹了公主,北茴说起的时候,眼睛都红了。”
岑鸢心头微沉。
他伤未愈,需要蛰伏,加之想要放手将北翼这边的事交给吴起程唐星河等人,索性全然不过问。
只是涉及时安夏,他又坐不住了。
他将儿子往卓祺然怀里一塞,站起身就走了,准备去问个清楚。
一一不认生,谁抱都笑眯眯。卓祺然抱着这软软的小东西,看着岑鸢顶着他师父的模样出门,不由得叹口气。
他是真有个师父叫夜寻,只是早在五年前就死了。
夜寻没有儿女,孤家寡人一个,是个性情格外古怪的,素来不与人来往。
卓祺然养蛊练毒都是夜寻一手教出来的,但没正式拜过师。
他叫夜寻“师父”,夜寻从不答应。
夜寻不认这个徒弟,但一手绝技和所有金银钱财全给了他。
卓祺然在孤岛上为夜寻送终,这世上除了他,没人知道夜寻已死。
其实夜寻从未以真面目示人,戴的便是岑鸢现在戴的这张人皮面具。
卓祺然只在夜寻死的时候,方见着师父的真面目。也是那时,他才知,师父竟是梁国人。
他还看见了夜寻的手稿,上面有自画像,容貌生得十分俊美浓烈。
那种俊美着实魅惑众生,不像他师父应有的样子。
卓祺然是从手稿上才知师父悲苦的一生。一切都缘于那张惹祸出众的脸。
手稿残页中隐晦记载,夜寻少时曾因殊色被掳入朱门。那座雕梁画栋的宅院里,金兽香炉吞吐着糜烂的雾霭,锦缎包裹的罪恶在烛影下蔓延。
他本是雪地里折不断的青竹,却在一次次挣扎中撞得遍体鳞伤。
权贵们爱他琉璃般的眸子映出屈辱的模样,更爱将这般澄澈亲手碾碎成尘。
那一夜,他咬掉了桎梏者的耳朵,换来一桶滚烫的热油。
滋滋作响的皮肉,焦臭弥漫的烟雾,他的脸在剧痛中扭曲、剥落,像一张被烧毁的画卷。
夜寻没有惨叫,只是死死盯着对方,眼底的恨意比热油更烫。
他拖着残破的身躯逃到北翼,从此戴上了人皮面具,做了北翼人。
面具下的脸早已不成人形。夜寻学会了用毒,学会了养蛊,学会了如何让仇人在绝望中腐烂。
再回梁国时,那户曾经囚禁他的高门,一夜之间满门暴毙,尸骨发黑,七窍爬出蛊虫。
那些曾在他身上留下过“印记”的权贵,也一个接一个,以最凄惨的方式偿还了债。
夜寻站在阴影里,冷眼看着他们哀嚎,却再也不会笑了。
他跟卓祺然说,“我连三岁大的孩童也没放过。我杀红了眼。”
夜寻后来一直在悔恨中度过。
他说,“这个世上,人心是最肮脏的。”包括他自己的心,也脏了,擦不干净了。
他厌恶与人来往,更厌恶收徒。
卓祺然是唯一的例外——只因曾顺手帮过他一次。
可即便如此,夜寻也从未真正信任卓祺然。
他教他毒术,教他蛊术,却始终留了一手。死后留下的遗书上才记录了一生所学。
卓祺然这时才明白,师父不是怕他学不会,而是怕他学会了,反手弑师,遭他背叛。
夜寻从不信人心,当然也没真正相信过卓祺然,或许说,他早就不信任何人。
是这一刻,卓祺然方发现,渴求被人信任原是从师父那里就生出了无法释怀的执念。
他迫切需要被人信任。
如今,驸马信他,北茴也信他。
卓祺然笑得咧开了嘴,“一一,你信不信我?你若信我,我教你用毒养蛊啊,养好蛊!善良可救人的,跟那只大白一样……”
一一呀呀回应,手舞足蹈。
北茴再出现的时候,是来接一一回乳母处。
卓祺然盯着她看,看得她满脸通红。
“你看我做甚?”北茴嗔了,抢过一一抱在怀里。
“你不看我,又怎知我在看你?”卓祺然笑着。顿了一下,忽然伸手附在她额头,认真道,“我会对你好。你嫁我,不会后悔,真的。”
突如其来的表白使得北茴脸热心跳,这是她从来没在韦行舟身上体会过的。
甚至她都不舍得问他一句,“你说,你喜欢我什么?”
她怕听到他说,她长得跟谁谁谁很像。便只脱口出了一句,“那你早些娶我,别后悔就是了。”
说完抱着孩子就跑了,留下卓祺然一个人在原地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