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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外暑气初盛,唯有白马寺周遭松涛叠翠,沾着晨露的凉意,能稍解几分仲夏的燥热。
阅经塔巍然矗立于寺中高地,青砖黛瓦间爬着些苍绿的苔藓,塔檐下悬着的铜铃,被山风一吹,便漏出细碎清越的声响,似把这山间的寂静都揉碎了,掺进云端里去。
塔最高层的阁楼内,窗牖大开,一袭素白绫裙的李淑正凭栏而立。那绫裙料子是江南新贡的“云霏绡”,薄如蝉翼,风过时便贴着她窈窕的身段轻轻拂动,恍若月中仙子临凡。
偏生她周身又裹着一层挥之不去的贵气,那是自小便浸在宫闱锦绣里养出的仪态,抬手投足间,哪怕只是指尖轻轻搭在木栏杆上,都带着三分金尊玉贵的疏离。
李淑生得一副天下闻名的好相貌,眉如远山含黛,眼若桃花凝露,尤其是那双眸子,眼尾微微上挑,瞳仁似浸了蜜的琥珀,寻常时候只消轻轻一瞥,便能勾得人心神荡漾,此刻却凝着层淡淡的云翳,望着山下翻涌的云海出神。
云絮在山坳间聚散不定,时而如奔马,时而如棉絮,李淑便这般静静看着,连鬓边垂落的几缕青丝被风吹到颊边,都未曾抬手拂去。
阁楼内静得只余铃响与风声,杨朗垂手立在李淑身后丈许处,一身墨色劲装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他头戴银盔,盔上红缨微微颤动,双手交握于腹前,目光平视着前方,连眼角的余光都未曾向李淑那边偏过半分,只如一尊纹丝不动的铁像,等着身前之人开口。
良久,李淑才缓缓转过身,素白的裙裾在地板上扫过,留下一道浅淡的痕迹。
她抬手拢了拢被风吹乱的衣襟,指尖划过领口绣着的梅花纹样,声音清越:“杨将军自北地归来,一路奔波,路途还顺利么?”
杨朗闻言,微微躬身,声音不卑不亢:“劳公主挂怀,末将一行无惊无险,青龙卫将士亦已休整妥当,随时听候调遣。”
李淑听他这般回话,眉梢轻轻一挑,那双桃花眼似有流光闪过。她往前走了两步,停在杨朗面前,目光直直望进他眼底,那双眼眸漆黑深邃,不见半分往日里的贪慕,只余一片古井无波的平静。
李淑轻叹一声,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系着的玉佩,触手温凉:“看来你在北地确是经历了不少事,连性子都沉稳了许多。从前你见了本宫,可不是这般模样。”
杨朗依旧垂着眼,并不接话,只稍稍抬头,话锋一转,切入正题:“殿下,事不宜迟,末将有要事禀报。据我方细作传回的消息,李漟已于今日清晨在大庆殿宣布更元‘开禧’,并定于三日后举行登基大典,公然僭越帝位。”
他顿了顿,从怀中取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羊皮地图,双手递上:“更危急的是,宗室兵与定难军总计四万余人,已从东西两路向白马寺进发,看其行军路线,似有合围之意。
长安城内另有一万龙朔卫与三万千牛卫驻守,随时可能增援。
反观我方可调遣的兵力,青龙卫三万,神策卫三万,加上白马寺原本的守军,总计不过六万,兵力本就处于劣势,且李泽的大军也在长安东郊集结,若其与李漟联手,我军恐将腹背受敌。”
李淑接过地图,指尖在地图上的山川河流间轻轻滑动。她虽于军事不甚精通,却也能看出局势的危急,几处红色的标记如毒蛇般环绕着白马寺,只余下东边一条狭窄的山道可通嘉午台。
李淑将地图轻轻放在一旁的紫檀木桌上,那桌上还放着一盏未曾饮尽的淡茶,茶烟早已散尽,只余杯底些许残叶。
她背着双手,走到窗边,望着远处渐渐升高的日头,轻声道:“本宫自小在深宫长大,于排兵布阵之事本就生疏。老太君既已将军权尽数交予你,本宫自然信得过你的能力,你有什么想法,尽管说来。”
杨朗闻言,沉默片刻,似在斟酌措辞,随后抬眸,目光坚定:“末将以为,如今最佳对策,便是趁敌军尚未完成合围,率先对势力最弱的定难军发起冲锋。
青龙卫将士皆配甘青马,最擅平原冲锋,三万对一万,我军在兵种与士气上皆占优势,定能一举击溃定难军;至于那三万宗室兵,其将士多为宗室子弟,虽人数众多,却缺乏实战经验,且军纪涣散。”
他走到地图旁,用手指点在定难军的行军路线上:“我军若与定难军接战,宗室兵必然会前来增援。届时末将可佯装不敌,引其向长安方向移动。神策卫近日已将攻城器械运至前线,可趁势将战火引到守城的金花卫头上。
金花卫本见宗室兵逼近,必然会出兵阻拦,届时三军混战,青龙卫便可抽出身来。如此一来,我军便有两条退路可走。
一则退守白马寺,凭借寺中工事坚守,作壁上观,待李漟与李泽自相残杀后再作打算;二则可趁机率军东进,直取嘉午台,除掉李泽这一隐患。此计虽有风险,却也是目前唯一的破局之法,可进可退。”
李淑听完,缓缓转过身,那双桃花眼中露出几分赞许之色:“看来你这趟北地之行,确实长进不少,不再是从前那个只知冲锋陷阵的武夫了。”
杨朗低下头,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公主谬赞,末将不过是尽己所能,为殿下分忧罢了。”
李淑也不再多言,从袖中取出一卷明黄色的诏书,递到杨朗手中:“这是本宫拟好的讨逆诏书,你且看看,若无误,便传告天下,号令三军。”
杨朗展开诏书,只见其上字体秀逸挺劲,笔锋间却带着几分凌厉,显然是李淑亲笔所书。
诏书正中盖着两方朱红印玺,一方是“天下一家春”,一方是“敕令”,皆是先帝在位时常用的印玺,象征着皇权正统。
杨朗正色精神,逐字逐句读下去,只见其上写道:
盖闻皇纲失序,社稷阽危。逆贼李漟,虽先帝嫡女,然阴结奸宄,鸩弑君父,构陷宗室,罪恶贯盈。
窃据大位以来,屠戮皇嗣,戕害宗亲,天下为之震悚。
今乃僭号改元,妄称开禧,牝鸡司晨,紊乱纲常,神人之所共嫉,天地之所不容。
吾荷先帝遗泽,忝居宸胄,痛社稷之倾危,念苍生之倒悬。
兹特授天波府杨朗为天下兵马大元帅,总率六师,恭行天罚。凡我大华忠臣义士,当共奋忠贞,戮力王事。其有擒斩逆漟者,封万户侯,赏千金;其有胁从罔悟者,必诛九族,罔有攸赦。
夫雪耻除凶,臣子之大义;扶危定倾,忠良之赤心。功烈既着,铭钟鼎而永世;勋庸克建,垂竹帛以流芳。
尔其勖哉!檄到如律令。
杨朗读完,将诏书小心卷起,刚要递还,却见李淑又从桌上拿起一卷黄绫,递了过来:“这是先帝留下的亲笔书,本宫已令人复刻三万份,不日便会传遍长安内外。”
杨朗接过黄绫,展开一看,瞳孔骤然一缩,那纸上的字迹苍劲有力,正是先帝李乾元的手笔,其上赫然用朱笔写着七个大字:“弑君者,庄氏宗室!”
墨迹虽已有些陈旧,却依旧清晰可见,足以证明李漟与庄氏宗族弑君的罪行。
李淑背过身,重新走到栏杆旁,山风将她的素裙吹得猎猎作响,她望着山下的云海,声音淡然,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杨将军,天波府历经三朝,世代将门,却从未出过一位国公,其中缘由,你应当清楚。先帝在位时,虽倚重天波府的兵力,却也忌惮你们的权势,故而始终不肯给予国公之位。正所谓‘忠诚不绝对,便是绝对不忠诚’,这话虽刺耳,却是皇权之下的至理。”
杨朗身躯一震,没想到李淑会如此直白,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接话。
李淑却是不停,继续道:“如今国公之名就在你眼前。事成之后,本宫允你领一字秦国公,世袭罔替,让天波府真正成为大华第一将门。杨将军,可莫要让本宫失望。”
“是!末将定不负公主所托!”杨朗单膝跪地,双手紧握诏书与黄绫,面上依旧平静,可心中早已掀起惊涛骇浪。
天波府三代掌兵,却始终被皇室猜忌,连他大哥杨昭的死,府中上下都疑心是先帝暗中授意,奈何动手的是西夏人,无凭无据,只能不了了之。
天波府以往皆是通过朝堂博弈获取利益,虽能保全自身,却始终缺乏足够的震慑力。如今李淑许他秦国公之位,不仅能洗刷天波府多年的憋屈,更能让家族地位再上一层楼,这诱惑,他实在无法拒绝。
李淑看着他的模样,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随后轻轻摆了摆手:“将军且去安排吧,此事不宜拖延。”
杨朗再一拱手,起身匆匆离去。
阁楼内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直至消失在楼梯拐角,李淑脸上的笑意才缓缓褪去,那双桃花眼却愈发明亮。
“你……你当真要这么做?”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她脑海中响起,带着几分犹豫,“杨朗虽有能力,可天波府野心不小,若真让他们得了国公之位,日后恐成心腹大患。更何况,你屠戮江南宗室,已是罪孽深重,如今又要挑起战火,不知又有多少百姓要流离失所……”
“住嘴!”李淑猛地低喝一声,声音带着几分尖锐,她抬手按住额头,似在压制心中的烦躁,“权力斗争从来都是你死我活,你当是过家家么?大华积弊已久,世家、宗室、皇嗣,哪一个不是陈疴之疾?如今宗室被我屠戮殆尽,皇嗣被李泽杀光,世家苟延残喘,可还有一个隐患,是旁人看不见的。那便是武将跋扈,无忠君之心!”
她走到桌边,拿起那盏早已凉透的淡茶,轻轻抿了一口,茶水的苦涩在口中蔓延开来。
李淑放下茶杯,声音冷了几分:“我答应过杨炯,要给他一个朗朗乾坤。所以这将门之祸,必须除尽!天波府今日能助我,他日便能反杨炯,若不加以消耗,扼杀其子,日后必成大患。”
“可杨炯如今也是半个将门呀!”脑中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几分急切。
李淑冷哼一声,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你懂什么?这正是关键所在。杨炯如今尚能镇住那些骄兵悍将,可若他老了呢?若梁王不在了呢?你能保证他的孩子还有这份能力?
大华军队‘只知有将,不知有君’的顽疾,已经持续了数十年,先帝用拆分、打压、去职的药方来治,不过是治标不治本,从这两次叛乱便能看出成效甚微。”
李淑走到窗边,望着远处的日头,声音柔和了几分,却依旧带着坚定:“杨炯倒是想出了个新思路,通过控制军饷、设立监军,分离军事指挥权与军政权,说只需十年,便能根除顽疾。
我信他有这个能力,可我等不了十年,也没心情等。老一辈的骄兵悍将和将门,没有一个不为自家私利着想的,杨炯那人重情分,下不去手,那这骂名,便由我来担!”
“可你有没有想过,即便你除掉了这些将门,杨炯手下的新兴将官,日后也会成长为新的将门,如此循环往复,最终虚弱的还是大华的军力!”脑中的声音带着几分恳切,试图说服她。
李淑却是无所谓地笑了笑,那笑容带着几分自嘲,又有几分决绝:“我本就是个蛇蝎心肠的女人,眼窝子浅得很。我怀了杨炯的孩子,带走了他的骨肉,总要给他些补偿。
至于日后如何,那便不是我该管的事了。若他连这点小事都解决不了,那也不配做皇帝,做了也是个昏君。”
脑中的声音沉默了良久,最终只化作一声轻叹:“罢了,多说无益。儿子饿了,让下人把燕窝端来吧。”
李淑闻言,身体微微一僵,随后缓缓抬手,轻轻抚上自己的小腹。那里依旧平坦如初,连微弱的胎动都没有,可她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份血脉相连的羁绊。
李淑眼中的冷厉渐渐褪去,多了几分柔软,声音也放轻了许多:“是我儿子饿了。”
她刻意强调“我”字,似在宣告这份血脉的归属。
不多时,侍女端着一盏燕窝进来,白瓷碗中盛着晶莹剔透的燕窝,上面撒着些许枸杞,热气腾腾,香气四溢。
侍女将燕窝放在桌上,躬身退下,阁楼内又恢复了寂静。
李淑走到桌前,拿起银匙,轻轻舀了一勺燕窝,递到嘴边。燕窝入口绵软,带着淡淡的甜味,可她却觉得口中一阵发咸,眼眶也渐渐发热。
她猛地闭上眼,将那股酸涩压了回去,再睁开眼时,眼中已恢复了平静。
脑中声音再次响起,只是声音带着几分沙哑:“给孩子取个名字吧。我听人说,若是没有名字,黄泉路上会被恶鬼欺负。”
李淑握着银匙的手猛地一顿,周身的气息瞬间变得阴鸷无比:“我看谁敢欺负我儿子!”
“取一个吧,总是个念想。”脑中的声音带着几分哀求。
李淑沉默良久,银匙在碗中轻轻搅动,发出细微的声响。
她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声音低沉:“不取。有了名字,下辈子便难投胎了。我只盼着他下辈子能生在一个普通人家,不必卷入这宫廷倾轧、权力纷争之中,安安稳稳过一生就好。”
脑中的声音再无言语,阁楼内只剩下风声与铜铃的清响。
李淑一勺一勺地吃着燕窝,动作缓慢,口中却始终觉得发苦,她却只是默默吃着,只当是燕窝炖得太咸。
山风从窗牖吹入,轻轻拂动她额前的发丝。一阵若有若无的歌声从她心底升起,轻柔婉转,如记忆中母亲的呢喃一模一样:
云冉冉,草纤纤,谁家隐居广陵崦。
水烟寒,溪路险。半幅青帘,五里梅花艳。
仙槎村里旧生涯,瘦竹疏梅处士家。深耕浅种收成罢。
酒新篘,鸟声喧,有鸡豚竹笋藤花。
忙是炊粗饭,闲煎谷雨茶,好时节自种凤仙。
歌声渐歇,余音袅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