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向曙,启明高挂。
杨炯整饬军伍已毕,回首望那茅山山门紧闭,心中不觉泛起一丝莫名怅惘。
恰此时,一寸金趋步上前,低声禀道:“少爷,白姑娘寅正时分便已离去了。临行前,托付小的带句话给少爷。”
杨炯闻言,不禁转首望向那寂静的官道,喃喃道:“是何言语,竟不能当面分说?”
一寸金轻叹一声,自怀中取出半股金钗,递给杨炯,轻声吟道:“鸳鸯帐里暖芙蓉,低泣关山几万重。明镜半边钗一股,此生何处不相逢。”
杨炯听了一愣,随即嘴角浮起一抹似有若无的浅笑,目光落在那金钗之上。
但见那钗不过三寸长短,通体以赤金抽作极细金丝,盘绕成半股流云之态,看去简约而雅致。钗头并无繁复花样,只以阴刻之法雕了一朵蒲公英,花蕊细如秋毫,绒球轻若烟尘,仿佛只消呵一口气,便能将其吹散无踪。
日光斜映之下,金丝纹路间流转着黯黯光华,那蒲公英的刻痕却显出一痕青灰的影儿,平添了几分朦胧幽渺之意。
杨炯摇头苦笑,暗自思忖:这丫头何时竟也生出这般细腻深沉的心思来了?妻分金钗,相逢一合,乃是大华夫妻间分别时永无二心的信物。看来白糯竟是事事洞明,样样知晓了。
杨炯将这半截金钗小心纳入怀中,收敛心神,见麟嘉卫甲胄鲜明,精神抖擞,正待挥手下令启程。
忽见官道上烟尘陡起,一阵急促马蹄声由远及近,密如骤雨鼓点。
待来人驰至近前,杨炯不禁讶然:“菩萨蛮?!你如何来了?”
摘星处七大总管,一寸金、定风波、菩萨蛮、沁园春、念奴娇、破阵子、西江月,分掌全国各处,权势极重。
菩萨蛮身为江南道大总管,若非万分紧急之事,断不会亲自飞马赶来。
菩萨蛮不及多言,翻身下马,拱手急禀:“少爷!大事不好!江南九道生变,弥勒教纠结各处闲汉无赖,于各州府煽动叛乱。眼下叛乱初起,却如星火四散。
定国公已将三万虎贲卫六营尽数拆封,分赴各处弹压。然据兄弟们探得的情报,这些乱民打着‘牝鸡司晨,奉天讨命’的旗号,大多群龙无首,倒像是专为牵制虎贲卫而来。”
杨炯听闻,瞳孔骤然一缩,满心疑窦道:“弥勒教何来这般滔天之力?他们教主早已半死不活,怎敢再掀风浪?”
“少爷!您派去接管地方门派的兄弟们,刚至便见那些山门早已人去楼空!对方似早有预谋,转头便与弥勒教余孽及地方上反对新政的豪族勾连一处。如今局势纷乱如麻,明面上有暴徒作乱,暗地里又有豪族输运资财,地方官委实难以支撑。”菩萨蛮沉声解释。
杨炯双眉紧锁,暗自思量:观其旗号,意在反对李漟称帝,则李淑与李泽嫌疑最重。可能调动江湖势力者,李淑或力有未逮,十之八九是李泽在暗中搅弄风云。
此计着实狠辣,于江南掀起叛乱,一则牵制王府势力,使其无暇他顾;二则可嫁祸李淑,动摇李漟威信。如此,坐收渔利者,非他李泽莫属。
“李泽!尔敢如此!”杨炯眸中寒光凛冽,直如冰潭深水,当即冷声下令:“菩萨蛮!速去华庭,调齐火炮,将龙虎山给老子轰平!”
“少爷!这……龙虎山毕竟是百年道门魁首,这……恐……”菩萨蛮面有难色,欲言又止。
“狗屁的道门魁首!老子要天下人知晓,大华治下,凡敢祸国殃民者,必死无赦!”杨炯声音森冷如冰。
“是!”菩萨蛮身躯一挺,不再多言,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杨炯默然片刻,心下已有定夺,厉声喝道:“全军听令!”
“吼吼吼!!!”三军齐声呐喊,声震四野。
“全军张虎贲卫穷奇营旗号,即刻奔赴舒州(镇江)平叛,扼守江南北门,稳固门户。继而安定金陵、掌控苏州、居高临下,进军临安,收管徽州。此江南五州,乃我大华命脉所系,不容有失,全速进发!”杨炯运筹帷幄,目光如电,杀气盈溢。
“保卫江南!”
“保卫江南!”
“保卫江南!”
三军嘶声怒吼,气势磅礴,直欲裂地崩天。
杨炯不再耽搁,戴上人皮面具。全军高举虎贲卫穷奇营大纛,如一股钢铁洪流,沿着官道滚滚南下,直扑舒州。
马蹄踏碎晨露,晶莹四溅;铁甲映着朝阳,寒光森森。虽仅千余骑,却挟风雷之势,锐不可当。
沿途所见,尽是凋敝景象:田垄荒芜,村落萧索,偶有逃难的百姓拖家带口,望见这杀气腾腾的军伍,无不惊恐避让,缩在道旁瑟瑟发抖,眼中满是绝望与麻木。
杨炯端坐马上,脸上覆着那张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掩去了原本俊朗的轮廓,只余下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冷冽如冰。
“报——!”前方一骑斥候如离弦之箭般奔回,在杨炯马前勒住缰绳,战马人立而起,嘶鸣不止。
斥候滚鞍下马,单膝跪地,声音带着急促:“禀侯爷!舒州城已被暴民围困!城下乌泱泱一片,怕有数千之众!打着‘牝鸡司晨,奉天讨命’的旗号,正猛攻南门!守城官军似有不支之象!”
杨炯眼神一凝,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牝鸡司晨?讨命?哼,好大的狗胆!传令,全军加速!直扑南门!”
“得令!”号令层层传递,千骑如龙,骤然提速,马蹄声汇成一片撼人心魄的闷雷,卷起漫天烟尘,向着舒州城南狂飙突进。
离城尚有数里,震天的喧嚣已扑面而来。远远望去,舒州城南门外的旷野上,人头攒动,黑压压如蚁群般聚集着数千乱民。他们衣衫褴褛,手中兵器更是五花八门,锄头、木棍、锈迹斑斑的柴刀,甚至还有削尖的竹竿。
一面污秽不堪的白布大旗在人群中高高擎起,上书八个歪歪扭扭的血红大字:“牝鸡司晨,奉天讨命”。
乱民们状若疯狂,嘶吼着、推搡着,扛着简陋的云梯,一波波涌向城墙。城头上箭矢稀疏落下,砸在人群中,溅起几朵微不足道的血花,却丝毫不能阻挡那汹涌的人潮。
守城官军显然已力竭,城防岌岌可危。
杨炯勒马于一处高坡之上,冷眼俯瞰这混乱的战场。他身后,千余麟嘉卫精锐已悄然列阵。
不同于乱民的喧嚣,这支队伍肃杀如林,只有甲叶摩擦的细微声响和战马偶尔的响鼻。前排士兵沉默地解下背负的包裹,动作迅捷而精准,一架架闪烁着幽冷金属光泽的神臂弩被迅速架设起来,粗如儿臂的弩箭斜指前方。
更有数十名膀大腰圆的壮汉,从驮马背上卸下几截沉重的铁管和支架,手脚麻利地开始组装,赫然是数门攻城巨炮。黑洞洞的炮口,无声地对准了城下那沸腾的暴民。
就在这时,乱民队伍中一阵骚动。
一个身形魁梧、满脸横肉的汉子被众人簇拥着推到阵前。此人袒胸露怀,胸口用朱砂画着歪歪扭扭的符咒,手持一柄鬼头大刀,正是弥勒教在舒州的一个小头目,诨号“过江龙”。
他见官军援兵不过千余人,且列阵不动,胆气陡壮,扯开破锣般的嗓子,朝着杨炯的方向厉声咆哮:
“呔!城上的狗官听着!还有那新来的不知死活的走狗!爷爷们受弥勒佛祖庇佑,金刚不坏,刀枪不入!识相的,速速开城投降,交出钱粮,饶尔等不死!否则,待爷爷打破城池,定叫尔等鸡犬不留!”
他身后的乱民受其鼓噪,也纷纷举起手中破烂的“兵器”,发出震耳欲聋的嚎叫:“刀枪不入!杀!杀!杀!”声浪滚滚,气势一时竟压过了城头的抵抗。
杨炯端坐马上,面具下的脸毫无表情,只有那双眸子,寒光更盛。他微微侧头,对身旁一名手持令旗的传令官,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清晰地穿透了喧嚣:“传令炮队,目标,贼酋及其身后三十步内乱党。装填实心弹,一发校射。”
“得令!”令旗挥动。
坡下,炮队指挥官眼神锐利如鹰,口中迅速报出一串方位参数。炮手们动作娴熟,调整炮口角度,填入火药包,再塞入沉重的铁弹。引线被点燃,嗤嗤的火花在阳光下跳跃。
“过江龙”还在挥舞着大刀,唾沫横飞地叫骂:“听见没有!爷爷们刀枪不入!尔等……”
话音未落。
“轰!!!”
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猛然炸开,平地惊雷。
距离“过江龙”左前方约二十步处,一团裹挟着烈焰与浓烟的火球轰然爆开。大地剧烈一颤,泥土、碎石、残肢断臂混合着凄厉的惨叫冲天而起,一个直径丈许的深坑瞬间出现,坑边十余名乱民连哼都没哼一声,便化作漫天血雨肉泥。
喧嚣的叫骂声戛然而止,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所有乱民,包括那前一秒还在叫嚣“刀枪不入”的“过江龙”,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
他们脸上的疯狂、戾气瞬间被无边的惊骇和茫然取代,眼珠瞪得几乎要裂开,死死盯着那还在冒着青烟的恐怖深坑,以及坑边散落的、还在微微抽搐的残破肢体。
不知是谁先发出一声变了调的、不似人声的尖叫:“天……天雷!是天雷啊!”这声尖叫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引爆了人群。
“跑啊!官军会妖法!引天雷啦!”
“佛祖救命啊!我的腿!我的腿没了!”
“娘啊——!”
……
恐惧如同瘟疫般疯狂蔓延。数千乱民顷刻间炸了营,什么“刀枪不入”,什么“奉天讨命”,在绝对毁灭的力量面前,脆弱得如同纸糊。
人群彻底崩溃,哭爹喊娘,丢盔弃甲,像没头的苍蝇般互相推挤践踏,只想逃离这片被“天雷”覆盖的死亡之地。刚才还气势汹汹的攻城阵势,眨眼土崩瓦解,变成了一场惨烈的自相踩踏。
“过江龙”也被那近在咫尺的爆炸震得魂飞魄散,鬼头大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他脸上横肉抽搐,看着身边瞬间空出一大片、只剩下残肢和血污的地面,一股恶臭从裤裆里弥漫开来。
过江龙猛地回过神来,怪叫一声,转身就想往人堆里钻。
“哼。”高坡上,杨炯鼻腔里发出一声轻蔑至极的冷哼。他缓缓抬起右手,五指张开,对着那狼狈逃窜的肥胖身影,然后猛地一收,攥成拳头。
“目标,贼酋。神臂弩,三轮齐射。覆盖其退路。”命令简洁冷酷。
“嗡——嗡——嗡——!”
三声沉闷却令人心悸的弓弦震响几乎同时爆发,数百支粗大的弩箭,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如同死神的镰刀,划出致命的弧线,精准地覆盖了“过江龙”周围十丈方圆。
“噗噗噗噗——!”
箭矢入肉的闷响连成一片,正在疯狂奔逃的乱民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砸中,成片成片地栽倒。粗大的弩箭轻易洞穿单薄的躯体,带起蓬蓬血雾,有的甚至将两人、三人串在一起,钉死在地上,惨嚎声、骨骼碎裂声、濒死的呻吟声交织一处,宛如炼狱。
“过江龙”运气极好,竟未被直接命中,但一支弩箭贴着他的头皮飞过,削掉了他半边头发和一块头皮,鲜血瞬间糊了满脸。
他吓得肝胆俱裂,脚下一软,摔了个狗吃屎,连滚带爬,却被几具插满弩箭的尸体绊住,再也动弹不得,只能发出杀猪般的嚎叫。
杨炯不再看那混乱的屠宰场,马鞭一指混乱不堪、自相践踏的溃兵:“麟嘉卫!锋矢阵!凿穿溃兵,驱赶其后续乱党!目标,舒州南门!与守军汇合!”
“吼!”千骑同声应诺,声震四野。
铁蹄如雷,轰然启动。
千余精骑化作一柄烧红的尖刀,毫不留情地刺入那已经彻底崩溃的乱民潮中。骑兵们并未过多挥砍,只是凭借战马的冲力和沉重的甲胄,一路碾压过去。
挡在面前的溃兵如同麦秆般被撞飞、踏倒,惨叫声不绝于耳。骑兵所过之处,硬生生犁开一条血肉模糊的通道,直通舒州南门。
城头上的守军早已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目瞪口呆。先是天雷降世,轰散叛军,接着是官军铁骑如神兵天降,摧枯拉朽般击溃乱党,绝望瞬间化为狂喜。
“援军!是援军!虎贲卫!开城门!快开城门!”守将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
沉重的南门在绞盘的吱呀声中缓缓开启。
杨炯一马当先,率军如旋风般冲入城内。他目光扫过残破的城墙和疲惫的守军,声音沉稳有力,穿透混乱:“吾乃虎贲卫穷奇营统领曾阿牛,奉定国公令,平叛安民!舒州守将何在?”
一名浑身浴血、甲胄残破的将领踉跄上前,单膝跪地:“末将舒州钤辖赵天德,拜见将军!谢将军救命之恩!”
“赵钤辖请起。”杨炯虚扶一把,语速极快,“即刻起,舒州城防由我接管!你部伤亡如何?城中粮秣、武库、水源情况速速报来!贼首何在?”
赵天德挣扎站起,喘息着回答:“禀将军,末将麾下兄弟折损过半,余者皆带伤!城中粮仓……粮仓昨日已被暴民内应打开,哄抢一空!武库尚存部分弓弩箭矢,但火药、火油几近告罄!水源无恙,取自城内水井。那贼首‘过江龙’已被将军神威阻于城外!”
杨炯眉头微蹙,粮仓被劫,这是大患。他略一沉吟,果断下令:“贾纯刚!”
“末将在!”
“你带一队人,持我令牌,即刻接管府库,清点所有存银、铜钱!凡府库官吏,擅动一钱者,斩!同时,全城张贴安民告示:朝廷平叛大军已至,凡受裹挟之良民,弃械归家者,既往不咎!有敢趁乱劫掠、奸淫、杀人者,立斩不赦!告示需言明,稍后将在南门处置首恶,以儆效尤!”
“遵命!”贾纯刚领命,点起一队人马,如风般离去。
“赵钤辖!”杨炯转向赵天德,“你熟悉城中情况,立刻组织人手:第一,收拢所有能战之兵,分发武库存留弓弩,配合我部将士分段守城,重点防御!
第二,征召城内所有郎中、药铺,设立伤兵营,全力救治伤员!所需药材,暂由府库支取,战后核销!
第三,组织民夫,清理街道,扑灭火源,收敛尸骸,集中处理,以防瘟疫!所需人手,可征调城内青壮,每人每日发口粮三升,铜钱十文!拒不效力者,以通敌论处!”
赵天德听得一愣一愣,这位将军行事之果决、条理之清晰,远超他想象。尤其是那“发口粮铜钱”的举措,简直是闻所未闻。
他精神一振,抱拳大声应道:“末将遵命!定不负将军所托!”
命令一道道下达,混乱的舒州城,在杨炯的指挥下,迅速恢复秩序,全城井然,再无最初的暴乱之态。
半个时辰后,舒州南门城楼。
城外的混乱已稍稍平息,溃散的乱民大部分逃远,只留下满地狼藉的尸骸和丢弃的破烂兵器。
杨炯立于垛口之后,身姿挺拔如松。他身后,是肃立的麟嘉卫士兵,手中不再是长刀,而是一杆杆制作精良、枪管黝黑的燧发火枪。
城楼下,城门洞开,一队士兵押着十几个被五花大绑、面如死灰的俘虏走了出来,为首者正是那吓尿了裤子、满头血污的“过江龙”。
城墙上,挤满了被临时召集来的舒州百姓。他们扶老携幼,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惊惶和深深的好奇,踮着脚尖,紧张地望着城下。
杨炯目光扫过城下那瘫软如泥的“过江龙”,又掠过城墙上黑压压的百姓,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四方:“舒州的父老乡亲们!吾乃虎贲卫穷奇营统领曾阿牛!弥勒妖教,勾结地方不肖之徒,蛊惑人心,聚众作乱,攻城掠地,劫掠粮仓,致使生灵涂炭!此等首恶元凶,罪不容诛!”
他猛地一指“过江龙”,怒喝出声:“此人,自称‘过江龙’,弥勒教匪首,妖言惑众,煽动暴乱,攻城之时叫嚣‘刀枪不入’,致使无数无知乡民枉死城下!
其罪一,谋逆造反!
其罪二,戕害百姓!
其罪三,妖言惑众!
三罪并罚,当处极刑!
今日,于此城下,明正典刑,以儆效尤!以慰无辜死难者在天之灵!以正朝廷法度之威严!”
话音落,他身后一名手持火枪的士兵踏步上前,动作沉稳,举枪,瞄准了瘫在地上、屎尿齐流、只会发出嗬嗬怪声的“过江龙”。
城上城下,一片死寂,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黑洞洞的枪口上。
“砰!”
一声清脆震耳的枪响,打破了死寂。
“过江龙”那颗硕大的头颅猛地向后一仰,眉心处瞬间爆开一个血洞,红白之物喷溅而出。他身躯剧烈地抽搐了一下,便彻底瘫软不动,只有那双瞪得滚圆的眼睛,还残留着无边的恐惧和茫然。
紧接着,“砰砰砰!”又是几声枪响,其余十几名被俘的弥勒教骨干和小头目,也纷纷被铅丸贯脑,当场毙命。
干脆!利落!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城墙上,短暂的死寂后,爆发出震天的惊呼。百姓们何曾见过如此干脆利索、威力惊人的“行刑”?
那火枪一响,人头爆裂的景象,比砍头更加震撼人心,恐惧、解恨、敬畏,种种情绪在人群中交织。
“把尸体挂起来!”杨炯的声音冰冷如铁,“悬于城外显眼处!曝尸三日!让那些还在做梦的宵小看看,这就是造反的下场!”
士兵们立刻上前,用绳索套住尸体的脚踝,将其一一拖拽着,悬挂在城外残破的旗杆、树桩之上。十几具尸体在风中微微摇晃,如若人幡,恐怖至极。
杨炯不再看城下,转身面对城头百姓,声音放缓:“首恶已诛!然,乱事未平,城中尚有奸细,城外仍有乱党,朝廷大军已至,定会还舒州一个朗朗乾坤。
自今日起,本将军坐镇舒州,平叛安民。凡有冤屈,凡知奸细乱党藏匿之所者,可至府衙前特设‘举告箱’投书。
凡举报属实者,赏银十两。若助官军擒获贼首,赏银翻倍。
朝廷新政,旨在富国强兵,惠及万民。凡有地方豪强,勾结乱党,囤积居奇,鱼肉乡里者,一经查实,严惩不贷。
望诸位乡亲,擦亮眼睛,莫受妖言蛊惑,与朝廷同心,共度时艰!”
赏格一出,尤其是那“十两”、“翻倍”的字眼,如同投入滚油中的冷水,瞬间在百姓中炸开了锅。
十两银子,足以让一个贫苦之家数年衣食无忧。麻木的眼神中,开始燃起一丝名为“希望”和“贪婪”的光芒。
人群中开始窃窃私语,目光闪烁,互相打量。
杨炯不再多言,转身走下城楼。他知道,种子已经播下。恐惧与利益,是撬动人心最有效的杠杆。
夜色如墨,将白日的血腥与喧嚣暂时掩盖。舒州城在严格的宵禁下,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只有巡逻士兵的脚步声和更梆声偶尔打破沉寂。
府衙内,灯火通明。
杨炯并未休息,他伏案疾书,案头堆满了刚刚由一寸金整理送来的卷宗,舒州府库钱粮簿册、田亩鱼鳞册、以及赵天德等人提供的本地豪绅名录。
他手中的炭笔在粗糙的纸张上快速勾勒,画出的竟是舒州城的简易平面图,并用只有他自己能懂的符号标注着兵力部署、物资点、可能的隐患区域。
“少爷,”一寸金悄无声息地走进来,低声道,“查清了。白日哄抢官仓,实乃城内‘积善堂’大掌柜丰于修,勾结其外甥、仓曹小吏孙二福所为!他们趁乱打开粮仓,暗中引导部分暴民抢粮,大部分粮食已被丰于修派人秘密转运至其城北别院地窖!
此外,据几个刚抓到的弥勒教活口分开审讯,丰于修与城外几股乱匪头目素有往来,此次暴乱,他不仅提供钱粮,更在城中散布谣言,动摇民心。其府中护院,多为亡命之徒,恐有兵刃。”
杨炯笔下未停,只在“丰于修”的名字上重重画了一个叉,声音平淡无波:“证据确凿?”
“人证、物证俱在!其别院位置、护院人数、换岗时辰也已探明。”一寸金回答得斩钉截铁。
“好。”杨炯放下炭笔,拿起桌上一枚令箭,“传令:毛罡率本部锐士五十人,着黑衣,配短刃、弓弩、轰天雷,即刻集结!目标,丰府别院!贾纯刚率所部一百人,包围丰于修本宅,许进不许出!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是!”一寸金接过令箭,转身快步离去。
夜色更深,万籁俱寂。
城南,丰府别院。高墙深院,朱门紧闭。
院内隐隐传来丝竹管弦之声,夹杂着男女的调笑。丰于修肥胖的身躯陷在铺着锦缎的软榻里,一手搂着个妖艳的侍妾,一手端着酒杯,满面红光。白日城外的惨败和“过江龙”的死,似乎并未影响到他的“雅兴”。
“舅舅,那……那新来的将军,杀性好重啊!‘过江龙’的脑袋说爆就爆了……”下首坐着仓曹孙二福,脸色苍白,端着酒杯的手还在微微发抖。
丰于修嗤笑一声,抿了口酒:“怕什么?一个愣头青罢了!杀几个泥腿子立威而已!这舒州城,水深着呢。他一个外来的武夫,懂什么?
粮食在我们手里,这满城的百姓迟早要饿肚子。到时候,他还不得求到老子头上?哼,什么新政,什么平叛,离了我们这些乡绅,他寸步难行!来,喝酒!明日,粮价再翻一番!”
话音刚落。
“轰隆!!!”
一声巨响,别院那厚重的包铁木门,竟被一股狂暴的力量从外面生生炸开。木屑碎片横飞,浓烟弥漫中,数十道黑影如同鬼魅般涌入。
他们动作迅捷如电,两人一组,见人便扑。弓弦轻响,弩箭精准地射翻墙头、廊下的护院。短刃寒光闪烁,割断喉咙的细微声响在惨叫声爆发前便已完成。更有黑影扬手掷出黑乎乎的铁疙瘩,落入护院聚集之处。
“轰!轰!”
火光迸现,破片四射,惨嚎声瞬间压过了丝竹声。
“官军!是官军!”
“快挡住他们!”
“我的腿!啊——!”
……
别院内一片大乱,护院们根本来不及组织有效抵抗,便被这突如其来的精准打击和恐怖的火器撕碎了防线。
丰于修脸上的笑容僵住,酒杯“啪”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他肥胖的身躯猛地弹起,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无边的惊恐:“不……不可能!他们怎么知道这里?!快!快从后门……”
话音未落,书房的门被一脚踹开。
几名浑身浴血、杀气腾腾的黑衣锐士冲了进来,冰冷的刀锋瞬间架在了丰于修和孙二福的脖子上。那刺骨的寒意,让他们如同被冻僵的蛤蟆,动弹不得。
毛罡缓步走入,扫了一眼瘫软在地的两人,又看了看案上还冒着热气的酒菜,嘴角扯出一丝冷酷的笑意:“丰大掌柜,好雅兴啊。通敌资匪,哄抢官粮,动摇城防,跟我们走一趟吧?”
当夜,丰于修、孙二福及其核心党羽十余人,被如死狗般拖入府衙大牢。同时,从别院地窖中,起获了堆积如山的粮米,足有数千石,消息如同长了翅膀,在天亮前便传遍了舒州城的大街小巷。
翌日清晨,舒州府衙前广场。
一夜之间,这里架起了十几口巨大的铁锅,锅下柴火烧得正旺,锅里热气腾腾,翻滚着稠密的粟米粥,米香四溢。
旁边,几张长桌一字排开,上面堆满了用麻绳串好的铜钱,在晨光下闪着诱人的光泽。桌后坐着几名书吏,旁边立着告示牌,上书:“以工代赈,共度时艰”。
更引人注目的是,府衙大门右侧,立着一个用厚木板钉成的箱子,箱子上方开着一道窄缝,箱体上赫然写着三个血红大字:“举告箱”!
告示早已贴满全城。
内容清晰:首恶丰于修等通敌叛国,已下狱候审,抄没家产。官粮追回,即刻开仓赈济。
凡城中百姓,不分男女老幼,皆可凭户籍牌前来领取救济粥,每日两顿。同时,招募青壮参与城防修缮、街道清理、尸骸搬运等事务,每日除供应两餐外,另发铜钱二十文。
另,设立“举告箱”,凡举报隐匿之乱党、奸细、不法豪强,一经查实,赏银十两,擒获贼首者,赏银翻倍。
消息如同巨石投入死水潭,瞬间激起了滔天巨浪。
起初,百姓们还畏畏缩缩,只敢远远观望。
可但当第一个面黄肌瘦的老汉,颤抖着手捧起书吏递来的、盛满热粥的粗陶碗,感受到那久违的温热和米香时,浑浊的眼泪滚滚而下。
他哽咽着喝了一口,猛地跪倒在地,朝着府衙大门方向连连磕头:“青天大老爷!活命之恩啊!”
这一幕,如同点燃了引信,人群轰然涌上。
“领粥!我要领粥!”
“我报名!我力气大!能搬砖!”
“让开!我举报!我知道东街王员外,他昨天还跟一个鬼鬼祟祟的外乡人说话!肯定是弥勒教的探子!”
“我举报西城李掌柜!他仗着是丰于修的狗腿子,前天还抢了我家仅剩的半袋糠!”
……
府衙前瞬间人声鼎沸,领粥的队伍排成长龙,报名做工的青壮挤满了另一侧,而那个“举告箱”前,更是人头攒动,不断有人将写好的纸条投入箱中。
士兵们努力维持着秩序,书吏们挥汗如雨地登记、发粥、发钱。原本麻木绝望的空气,被一种奇异的、带着点混乱却充满生机的躁动所取代。
百姓们眼中有了光,那是对活下去的渴望,对那赏银的期盼,更是对那位雷厉风行、既杀人立威又开仓放粮的将军,产生的敬畏与依赖。
杨炯站在府衙内院的阁楼上,透过窗户,静静地看着广场上那热火朝天的景象。
他手中拿着一份连夜拟定的《舒州临时安民令》,上面详细列出了保甲连坐制、工程招标制、防疫卫生令、市场平抑法等等一系列安民政令。
杨炯收回目光,转身将《舒州临时安民令》递给一寸金,嘱咐道:“送去给舒州知州,让他按照上面的政策安民理政,通知毛罡整军,入夜后全军开拔,去金陵!”
“是!”一寸金躬身领命,匆匆而去。
杨炯目送其去,振衣推户,临风而立:“李泽!尔首且留,吾当自取!”
声裂长空,杀气干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