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吐蕃马尔康,荒原广袤,苍穹低垂。

天际尽头,浓重的乌云如泼墨般汹涌卷来,层层叠叠,沉沉地压向这片苍凉的土地。大风裹挟着高原特有的凛冽寒意,掠过稀疏的牧草和低矮的土屋,发出呜呜的悲鸣,仿佛在宣告一场席卷天地的骤雨已在弦上。

一处孤零零的茅草屋前,人影晃动。

屋顶上,一个身着怪异僧袍的身影正卖力劳作。那袍子非是吐蕃密宗喇嘛惯常的绛红或明黄,而是洗得发白的粗布僧衣,针脚粗疏,式样也奇特,倒像是将中原的百衲衣与蕃僧的样式生硬拼接而成。

他腰间悬着一串油润光亮的菩提佛珠,随着他每一次用力拉扯干草的动作,轻轻摇晃,撞击出细微笃实的声响。

正是奉命先行吐蕃的藩僧吉尊。

只见其俯身修补屋顶最后一处显眼的破洞,动作利落干脆,手臂每一次发力,紧绷的僧袍下便显出虬结有力的肌肉线条。汗水顺着他刚毅的侧脸滑下,滴落在干枯的草茎上,洇开小小的深色斑点。

“喂!木头!这边!这边呀!!”清脆娇嗔的声音从下面传来。

屋顶下方,一个苗家装束的少女叉腰而立。她身形灵动,头上缠着五彩斑斓的绣花头帕,腕间套着数个银镯,行动间叮当作响,正是阿娅。

此时她正仰着脸,手指急切地指点着屋顶的某处,小嘴微微嘟起,带着几分被指使的不情愿,却又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鲜活劲儿。

吉尊依言俯身,伸手去够阿娅递上来的干草。许是动作大了些,几根散乱的草屑飘飘荡荡,不偏不倚,正落在阿娅乌黑的发髻和光洁的额头上。

“哎呀!”阿娅气恼地跺了跺脚,胡乱拍打着头脸,将那几根恼人的草屑拂落,仰头瞪向屋顶的吉尊,“笨手笨脚!故意的吧你!”

吉尊低头看了她一眼。那张沾着草屑、因薄怒而微微泛红的脸庞,在灰暗的天光下,竟奇异地焕发着勃勃生机,像荒原石缝里倔强探出的一朵格桑花。

他素来拙于言辞,更不知如何应对这苗女似嗔似喜的娇态,只觉心头微微一动,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意悄然蔓延,却又立刻被他强压下去。他抿了抿厚实的嘴唇,没有辩解,只是手上修补的动作更快了几分。

恰逢此时,十数名吐蕃老幼相互搀扶着,蹒跚行至屋前。为首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穿着破旧的皮袍,脸上沟壑纵横,刻满了风霜与苦难的印记。

他仰起头,浑浊的眼中带着深深的敬畏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朝着屋顶上的吉尊用力摆手,用吐蕃语急切地呼喊:“吉尊仁波切!快下来吧!天上的黑云压到头顶了,大雨就要来了啊!”

吉尊停下手中的活计,温言用吐蕃语回道:“好嘞!阿佳(藏语:大姐)身子重,不能淋雨受寒。把这最后一块补严实,她就能在自己家里安心生产了!”

他这般说着,一边将手中最后一把干草塞紧,一边习惯性地轻轻用手肘捅了捅下面阿娅的肩膀,示意她再递些草上来。

这动作熟稔自然,二人万里同行,默契自不必说。

阿娅猛地一跺脚,腮帮子气得鼓鼓的,赌气似的弯下腰,抱起一大捧干草,也不管方向,用力就朝屋顶甩了上去!

“给你!都给你!木头疙瘩!”

草屑如天女散花般纷纷扬扬落下,大部分没抛上屋顶,反倒劈头盖脸落了她自己一身。

青草的气息混合着泥土的味道钻进鼻孔,阿娅顶着一头一脸的草屑,模样狼狈又滑稽。

她气呼呼地拍打着身上的草叶,嘴里兀自嘀咕着:“木头!呆子!”

吉尊站在屋顶,看着下方那跳脚嗔怒的少女,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丝无奈又纵容的苦笑。

这一路行来,从南疆瘴疠之地到这苦寒高原,万里征程,朝夕相对,他早已摸透了这苗女刀子嘴豆腐心的性子。

风风火火,话多得像林间的雀鸟,心肠却比谁都软。他不再多言,手上动作快如穿花,几下便将那最后的破洞修补得严丝合缝。

紧接着,他一个利落的翻身,如苍鹰般稳稳落地,动作干净利落,激起几点微尘。

那白发老者连忙双手捧上一碗热气腾腾、奶香浓郁的酥油茶,恭敬地递到吉尊面前。

吉尊接过,却并未饮用,转手就递给了还在拍打草屑的阿娅。

“喝口热的,暖暖。”声音低沉,听不出太多情绪。

阿娅正没好气,下意识地就想顶回去,可那碗中升腾的热气和扑鼻的奶香,还是让她咽下了到嘴边的话。

她白了吉尊一眼,一把接过碗,捧在手里,小口啜饮起来,暖流入腹,总算驱散了些被草屑戏弄的懊恼。

吉尊这才转向那些聚集的部落族长和老者,目光扫过他们脸上交织的感激、敬畏与那深入骨髓的恐惧阴影。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清晰而沉稳,用的是他们最熟悉的吐蕃语道:

“诸位父老,吉尊今日再与大家分说明白。从今往后,这马尔康,连同稻城,皆归大华成都府路所辖!此地将设羁縻州府,朝廷自会派遣良吏,行仁政,施教化。往昔那些骑在你们头上作威作福、视人命如草芥的权贵老爷,他们的好日子到头了!你们,再不必世代为奴,任人宰割欺压!”

他的话语铿锵有力,在压抑的风中传开。

然而,回应他的并非欢呼,而是族长们更加惶恐的眼神和低低的应和声,那白发族长更是颤巍巍地带头,作势就要屈膝下拜。

“仁波切慈悲!仁波切大恩!”声音里充满了对神权和威势的天然敬畏。

吉尊心头一沉,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涌上。

这农奴的枷锁,早已将自由与尊严的念头,深深锁进了骨髓深处,岂是几句话便能轻易撬开?

他强压下喉间的叹息,上前一步,稳稳扶住那要下跪的老族长,声音放得更缓:

“诸位放心!我非神佛,只是引路之人。朝廷的诚意,非是空口白话。马尔康城中,已驻有精悍善战的大华禁军龙骧卫!

前几日,那作恶多端、鱼肉乡里的原城主如何伏诛,诸位皆是亲眼所见!这便是新朝法度的开端!”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远方隐约可见的、正在修筑的道路轮廓,“通往成都府的坦途正在日夜开凿,不出数年,必能贯通!

届时,上好的盐巴、茶叶、布匹、铁器,源源不断而来;你们放养的牦牛、采挖的药材、收割的青稞,亦能源源不断运出,换来生计所需。安居乐业,不再漂泊游牧,指日可待!”

这番描绘的未来图景,带着从未有过的真切之感。族长们面面相觑,眼中恐惧虽未散尽,却终于燃起了一丝微弱而真实的希冀之光。有

人低声议论着那些已经开始筑路的华人工匠,有人念叨着前几日分发下来的、从未见过的精细盐巴。然而,那刻入骨髓的顺从让他们下意识地又想屈身。

吉尊见此,眉峰微蹙,不再多言,只是轻轻摆了摆手,阻住他们的动作。

随即,他默然转身,一把拉住旁边捧着奶茶碗正小口啜饮、听得有些出神的阿娅的手腕。

“走!”

“哎——!”阿娅猝不及防,被拉得一个趔趄,手中的奶茶碗差点脱手。

她惊呼一声,手忙脚乱地将那还剩大半碗奶茶的粗陶碗塞回旁边一个老阿妈手里,嘴里还恋恋不舍地嘟囔着,“我的奶茶!还没喝完呢……”

人已被吉尊不由分说地拉着,大步流星朝着远处马尔康主城那低矮却坚固的土石城墙走去。

风愈发急了,卷起地上的沙尘,抽打在人脸上微微生疼。一路无话,只有两人的脚步声和衣袂被风撕扯的猎猎声。

吉尊沉默地走在前面,身形挺拔如孤峰,僧袍被风鼓荡。阿娅跟在他身后半步,看着他宽阔却沉默的背影,心头那股被他强行拉走、又被夺了奶茶的莫名怨气又翻腾起来,还夹杂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

她快走两步,与他并肩,故意用肩膀撞了他一下,声音拔高,带着刻意的挑衅:“喂!木头!以前十天半月也憋不出一个屁,怎么一遇到你吐蕃老乡,话匣子就关不上了?说得一套一套的,连我都快信了!你这嘴皮子功夫,是专门留着对付自己人的?”

吉尊脚步未停,侧头瞥了她一眼,反问道:“若你回到十万大山的寨子里,见到同族的姐妹,会一言不发吗?”

这句话像根小刺,精准地扎在了阿娅心上。她脸上的促狭瞬间褪去,化作一丝被戳破心事的狼狈。

阿娅猛地扭过头,双手环抱在胸前,语气陡然变得生硬冰冷:“哼!我跟族人关系差得很!早就是陌路人了!回去做什么?看他们笑话我吗?”

那“笑话”二字,咬得极重,带着深藏的怨愤和伤痕。

吉尊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似乎没料到她的反应如此激烈。他沉默地走了几步,目光望着远处城墙上猎猎作响的龙纹军旗,忽然轻轻开口,声音低沉却清晰:“我也是。”

“啊?”阿娅猛地转头看他,眼中满是惊愕和不解,“你也是什么?”她追问着,刚才的怨气被突如其来的好奇心冲淡。

吉尊却没有再解释,仿佛刚才那三个字只是被风吹散的叹息。

他话锋一转,语气带着一丝罕见的困惑,重新落回到阿娅身上:“我还奇怪呢。你个小丫头,年纪不大,胆子倒是不小。这一路上,白骨曝于荒野,人皮悬于帐前,那般修罗地狱的景象,连军中老卒都难免色变,你倒好,看那些东西就像看路边的石头枯草,眉头都不皱一下。”

吉尊侧头,认真地打量着她,似乎想从这张明媚娇艳的脸上找出答案。

阿娅被他看得心头一跳,随即一股混杂着得意和被质疑的不服气涌了上来。

她挺起胸膛,像只骄傲的小孔雀,刻意将声音扬得脆生生的,带着几分炫耀:“这有什么好怕的?告诉你,姑奶奶我可是正儿八经的杀手!梁王府摘星处里数得上号的人物!什么大风大浪、阴私诡谲没见过?剥皮拆骨?不过是些寻常手段罢了!”

这般说着,她拍着自己并不算厚实的胸脯,下巴抬得更高了几分。

然而,话音方落,她猛地意识到自己失言。

这里是吉尊的故土,那些惨景,是他同族之人所受的苦难。阿娅脸上的得意瞬间凝固,偷眼觑了下吉尊的脸色,见他并无愠怒,只是平静地看着她,这才悄悄松了口气,却又涌上一股莫名的不自在。

阿娅收敛了张扬的姿态,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来,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那个……我说实话,你别生气啊。”

“嗯。”吉尊应了一声,示意她继续。

阿娅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斟酌着词句,语气变得认真而恳切:“吉尊,我不是故意要泼你冷水。我是说……就你们这些吐蕃的普通百姓,你看看他们的眼神,看看他们那恨不得把腰弯到地里的样子。

他们骨子里的奴性,怕是比雪山的雪还要深,还要厚!冻了几百年了!他们今天听你的,敬畏你,不是因为你讲的那些道理,更不是因为什么‘好日子’,仅仅是因为你身上这件僧衣!

他们怕你!怕你和那些密宗的喇嘛老爷一样,动动手指就能要了他们的命,抢了他们的妻女牛羊!你带着兵,杀了城主,他们更怕了!这种怕,才是根本!”

阿娅越说越急,明亮的眸子里满是忧切,“等我们走了,等龙骧卫撤了,只要再来一个凶恶的头人,或者一个贪婪的喇嘛,他们立刻就会变回原来的样子!跪得更低,头磕得更响!

你给他们修屋顶,给他们讲道理,许诺未来……这些,怕是……怕是没什么大用处的!”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有些艰难,却异常清晰,直直地看着吉尊的眼睛,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坦诚。

风卷起沙砾,打在吉尊沉静的脸上。他沉默着,目光投向远处荒原上零星散布的、低矮破败的帐篷和土屋,那些在贫瘠土地上挣扎求生的身影仿佛就在眼前。

半晌,他缓缓地、极其用力地摇了摇头,仿佛要将那些沉重的现实和悲观的论调甩开。

吉尊收回目光,重新落在阿娅脸上,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没有愤怒,没有沮丧,只有一种磐石般的坚定。

“少爷给我的信中,用了整整三页,详详细细地剖开了吐蕃的痼疾根源。非止于权贵之恶,更在于闭塞、贫困、无知!

其后,又用了整整三篇,写明了如何破局!

从如何破除神权愚昧,宣讲新政,安定惶惶人心;到如何划分草场,引种新粮,兴修水利道路;再到如何与成都府路连通,以商贾之力活络这死水一潭的民生,凡此种种,步步为营,条理清晰,非是空谈!”

他顿了顿,眼中那信仰的光芒更加炽烈:“少爷说得对!这世上,从来就没有天生就该跪着的奴隶!牛羊尚知逐水草而居,何况是人?谁不想吃饱穿暖,谁不想守着妻儿父母,过几天安稳太平的日子?

眼前的一切苦难,根源不在人心天生卑贱,而在于这片土地被隔绝太久,贫瘠太久,被谎言和丑恶统治得太久!一切的问题,都是‘发展’的问题,只要解决发展问题,一切皆会迎刃而解!”

吉尊抬手,指向东北方隐约的群山轮廓,仿佛要刺破那压顶的乌云:“等我们拿下碌曲,扼住董毡南下的咽喉!再稳固刚察,打通最后的关节!

这四城之地,便是楔入吐蕃的铁楔,一旦连通大华富庶之地,盐茶铁器涌入,皮毛药材输出,此地必成边境重镇,商旅辐辏!

以此地为善政始发之地,让此地的吐蕃百姓先富足起来,先看到希望。让他们的笑容、他们的饱暖、他们的尊严,如同草原上最明亮的火把,光照四方。

到时候,吐蕃腹地的农奴们,会自己用脚选择。民心所向,如百川归海,便是彻底砸碎这非人枷锁之时!”

阿娅怔怔地听着,眼前这个平日沉默寡言、甚至有些木讷的蕃僧,此刻眼中仿佛有火焰在燃烧,话语如洪钟大吕,带着一种令人心折的磅礴力量和不容置疑的信念。

他口中引述的“少爷之言”,被他以自己的理解、自己的热血诠释出来,竟有了一种开天辟地的气概。

阿娅愣了一瞬,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眉眼弯弯,像两枚新月,刚才的认真严肃一扫而空,又恢复了那副娇俏促狭的模样,揶揄道:

“啧啧啧!看你这架势,这说话的气派,引经据典、指点江山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少爷附体了呢!”

她故意凑近一点,眨巴着大眼睛,促狭地问,“不过呀,吉尊大师,你可是地地道道的吐蕃人呀!帮着大华谋算自己的故土,这算不算是……嗯,‘蕃奸’呀?”

“哼!”吉尊闻言,非但没有丝毫愧色,反而重重地冷哼一声,斩钉截铁地回应,“若能以此身,助我吐蕃生民脱离这人间地狱,得享安乐太平!莫说‘蕃奸’,便是坠入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我吉尊也认了!这‘奸’名,我担得起!”

“你……!”阿娅被他这近乎悲壮的决绝堵得一滞,一时竟找不出话来反驳。

阿娅瞪着他,最终只能恨恨地一跺脚,扭过脸去,小声嘟囔,“你这人!真是块又臭又硬的石头!无趣!无聊!榆木疙瘩!死心眼儿!”一连串的贬义词从她嫣红的小嘴里蹦出来,却莫名地少了几分火气。

风更急了,带着浓重的水汽,吹得人衣袂翻飞,头顶的乌云翻滚得更厉害,墨色浓得几乎要滴落下来,沉沉地压在马尔康城低矮的城墙上,也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阿娅缩了缩脖子,望着这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景象,心头忽然涌上一股强烈的思乡之情,那十万大山深处的湿润绿意、吊脚楼里的炊烟、林间鸟雀的啼鸣,与眼前这苍凉苦寒的高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轻轻叹息一声,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难得的脆弱:“快走吧!这雨怕是要来了。”

阿娅顿了顿,声音更低,像是自言自语:“我……有点想家了。整整十三年没闻到过家乡雨后泥土里竹笋冒头的味道了。”

她的目光投向遥远的东南方,仿佛要穿透重重山峦和乌云,眸子里蒙上了一层朦胧的水雾,那里面盛满了积年的漂泊和深藏的孤寂。

吉尊的脚步停了下来,侧头看着她。

此刻的阿娅,不再是那个喋喋不休、泼辣刁钻的小辣椒,也不是摘星处里那个冷面杀手。她微微垂着头,纤长的睫毛在白皙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紧抿的唇线透着一股倔强,却也泄露着深藏的柔软和无助。

那副少见的、带着淡淡哀愁的侧影,像一根无形的细针,猝不及防地刺中了吉尊心湖深处某个隐秘的角落,荡开一圈圈陌生的涟漪。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风声呜咽。

阿娅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腰带上垂下的一缕彩色丝绦,越绞越紧。她几次张了张嘴,喉头滚动,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一股强烈的冲动在她胸腔里冲撞。她想告诉吉尊,告诉他那些不堪的过往,那些荒唐的岁月,告诉他这个看似明媚鲜活的阿娅,内里早已被自己涂抹得污秽不堪。

她害怕,怕这污秽一旦暴露,眼前这份朝夕相处、生死与共中悄然滋生的、连她自己都不敢深究的情愫,会像阳光下的露珠一样瞬间消散,只留下冰冷的鄙夷。

她更怕,怕连这唯一的、能让她感到一丝心安和温暖的陪伴,也彻底失去。

自卑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阿娅猛地抬起头,望向吉尊,眼中交织着挣扎、痛苦和一丝孤注一掷的勇气,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而微微发颤,带着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哽咽:“吉尊……我……我想问你。”

吉尊被她这异常的神态和语气弄得一怔,下意识地回应:“嗯?问什么?”

阿娅的心跳得像擂鼓,她想问“若一个女子,身陷无明,造作诸多恶业,染尽尘垢,如坠淤泥,她还有资格被渡吗?还有资格得遇清净莲华吗?”

她想用佛经里的话,把自己血淋淋的过往包裹起来,卑微地试探吉尊的态度。然而,话到嘴边,看着他那双沉静深邃、带着纯粹疑惑的眼睛,那些准备好的、艰涩的佛偈瞬间卡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巨大的羞耻感和恐惧攫住了阿娅,她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挤出来的,却是语无伦次、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在问什么的破碎句子:“我……我是说,那个佛经里讲‘放下屠刀’,那要是……要是那个人,她身上沾了很多洗不掉的脏东西!”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脸涨得通红,眼神慌乱地躲闪着,不敢再看吉尊。那些隐喻的“脏东西”,在她心里,就是自己荒唐放纵、视男人为玩物的过去。

吉尊浓黑的眉毛紧紧拧在了一起。他完全没听懂阿娅这颠三倒四、欲言又止的话究竟想表达什么。只觉得阿娅此刻的状态极其古怪,与平日的伶牙俐齿判若两人。

他疑惑地追问,语气带着关切:“你到底想说什么?什么脏东西?可是身体不适?还是……”

“哎呀!不是!不是那个!”阿娅被他这耿直得近乎木讷的追问弄得又急又气,一跺脚,柳眉倒竖,刚才那点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和哀愁瞬间被一股无名火烧得干干净净。

阿娅瞪着吉尊,胸脯起伏,却偏偏一个字也解释不出来,只觉得满腹委屈无处宣泄。

吉尊被她瞪得莫名其妙,完全摸不着头脑。

两人就这么站在荒原的劲风中,一个满面通红,眼中含怒带怨;一个满脸茫然,眼神纯然不解。

四目相对,气氛一时僵住,只有风声在两人之间尖锐地呼啸穿梭。

就在这微妙而尴尬的僵持时刻。

“聿律律——!”

一声嘹亮而急促的马嘶,如同裂帛般,骤然刺破了荒原的沉闷与两人之间无声的凝滞。

紧接着,密集如雨点般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滚滚而来,带着大地沉闷的震动。

吉尊和阿娅同时神色一凛,瞬间从方才那古怪的气氛中抽身而出。两人霍然转身,动作迅捷如电,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地射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只见地平线上,一道蜿蜒的白色洪流正迅速涌来。

为首一人,身形纤细,端坐于一匹神骏异常的白马之上。她一身素白如雪的衣裙,不染纤尘,在这昏暗的天光下显得异常醒目。

这女孩头上覆着同样雪白的轻纱,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眸,并非少女应有的清澈灵动,而是如同万年寒潭深结的玄冰,平静无波,却又深邃得仿佛能吸走人的魂魄,透着一股俯瞰众生、神圣不可侵犯的凛然之威。

在她身侧落后半个马头的位置,跟着一位身形佝偻的老妪。

这老妪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布衣衫,毫不起眼。她面容枯槁,布满皱纹,然而,当她偶尔抬眸扫视四周时,那双浑浊的老眼中瞬间迸射出的精芒,却如同黑夜中划过的冷电,锐利得让人不敢逼视。

在这一老一少身后,是足足五千之众随性。

他们并非身着统一的制式军服,乍看之下,如同蜀地寻常的农夫樵夫,粗布麻衣,甚至打着补丁。

然而,细看之下,却令人心惊。

这五千人,行进间步伐沉凝异常,每一步落下都仿佛带着千钧之力,整个队伍竟无一丝喧哗,只有整齐划一、沉闷如雷的脚步声和马蹄叩击地面的隆隆回响。

一张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而漠然,仿佛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一股凝聚不散、饱含血腥的杀伐之气,如同无形的实质,沉甸甸地笼罩着整个队伍,让周遭的空气都为之凝滞。他们身后,还跟着长长一列驮马,背负着鼓鼓囊囊的包裹,显然是军械粮秣。

吉尊与阿娅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惊喜。两人再无暇顾及其他,身形一动,如两道轻烟,疾掠而去。

他们身形刚动,那佝偻的老妪已如鬼魅般飘然下马,动作轻灵得与其苍老的外表毫不相称。

她拄着乌木拐杖,几步便稳稳迎上吉尊和阿娅,声音苍老沙哑道:“二位,可是吉尊大师与阿娅姑娘当面?”

阿娅上前一步,抱拳行礼,动作干脆利落,朗声应道:“正是!晚辈阿娅。老人家气度沉凝,修为深湛,想必便是白莲大祭司庄前辈?”

老妪微微颔首,枯槁的脸上挤出一丝极淡的笑意,算是承认。

随即她侧身,恭敬地指向身后端坐白马之上、宛如冰雪雕琢的圣女,介绍道:“此乃我教圣女,南嘉。我等奉教主严令,率五千教中护法精锐,昼夜兼程,特来马尔康,听候吉尊大师与阿娅姑娘调遣,助二位稳固此地,以应大局!”

“好!”阿娅闻言,精神大振,眼中闪过兴奋的光芒,仿佛刚才的纠结烦闷瞬间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她猛地一击掌,语速飞快,“可把你们盼来了!事不宜迟!我这就去传信给秦凤路张泉大人,请他协调粮秣军械!咱们合力一处,即刻发兵,拿下碌曲要隘,扼死董毡南下的咽喉!”

阿娅性子急,说着转身就要去安排传令兵。

恰在此时。

“报——!!!”

一声凄厉而高亢的嘶喊,如同裂帛般从西南方向传来。

伴随着急促到极点的马蹄声,只见一骑快马,如同离弦之箭,卷起一路烟尘,正朝着城门口的方向冲来。

马上骑士身着龙骧卫的轻便皮甲,脸上带着极度疲惫,正是吉尊安排在西南方向警戒的游骑斥候。

那斥候冲到近前,骑士来不及下马,直接声禀告:“吉尊大师!娅姑娘!西南方向!发现大队人马!约莫万人!”

吉尊瞳孔骤然收缩,沉声问道:“慢点说!什么来路?打着谁的旗号?”

斥候深吸一口气,继续道:“看不清旗号!他们的衣着极其怪异!反穿兽皮,骨饰缠身,脸上涂抹着诡异的油彩,绝不是吐蕃任何一方已知的势力!更非大华军伍!”

他喘息不定,续道:“这万人队,凶悍绝伦!一路避开所有稍具规模的城池堡垒,专挑散落的小部落和商队下手!他们烧杀抢掠,所过之处,寸草不留。男女老幼,皆屠戮殆尽。”

“他们的动向?!”阿娅厉声追问,心已沉到谷底。

“一路向北!”斥候指向西北方向,声音斩钉截铁,“他们抢够了,杀够了,毫不停留,似乎是全速朝着青塘城的方向移动!”

“青塘?!”吉尊和阿娅同时失声惊呼,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

青塘城,那是吐蕃东北重镇,扼守通往河湟谷地的要冲,更是他们此次行动,主要防备的董毡的老巢。

情报早已确认,吐蕃三大势力,总计不过四万兵马,其动向皆在摘星处严密监控之下,绝无可能凭空冒出这样一支万人规模、装备和战术皆迥异于吐蕃诸部的神秘强军。

“不行!”阿娅猛地一咬牙,眼中寒光四射,瞬间做出了决断,“无论这路鬼兵是什么来头,他们避开大城,直扑青塘,目标绝非劫掠那么简单。

当务之急,我们必须立刻拿下碌曲。拿下碌曲,就扼住了董毡南下袭扰我大华边境,同时也能切断他们可能的退路,一旦有变,还可配合北方展旗卫行动。所以,我们必须抢在他们之前行动!”

吉尊重重点头,眼中再无半分犹豫:“阿娅所言极是!迟则生变!”

他猛地转身,对紧随在侧的传令亲兵厉声下令:

“即刻以最快的飞鸽传书稻城!命留守稻城的两千龙骧卫,除留下五百维持地方、防备小股袭扰外,其余一千五百精锐,由副将李都尉统率,携带五日干粮,轻装简从,星夜兼程,务必在三日内赶到马尔康与我部汇合!”

“遵令!”亲兵肃然抱拳,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吉尊目光扫过眼前肃立的白莲教五千精锐,又看向马尔康城头飘扬的龙旗,沉声道:

“即刻入城休整,补充食水,检查军械!枕戈待旦,随时准备开拔!同时,游骑斥候尽处,给我死死盯住碌曲方向的一举一动!精干小队三十,远远缀上那支北去的鬼兵,务必摸清其最终动向!一有异动,立刻飞马来报!不得有误!”

“是!”周围的军官和亲兵齐声应诺,声震四野。

吉尊安排完毕,这才转向一旁静立的白莲圣女南嘉和庄大祭司,抱拳道:“圣女,大祭司,军情如火,怠慢之处,还请海涵。请随我入城,暂作安顿,共商大计!”

圣女南嘉端坐马上,白纱下的面容依旧毫无表情,只是那双冰封般的眸子,似乎极淡地扫了一眼吉尊,又掠过阿娅,微微颔首,算是回应。

大祭司则沙哑开口:“吉尊大师安排周详,老身与圣女自当遵从。一切以军务为重。”

吉尊不再多言,与阿娅交换了一个凝重的眼神,转身引领着这支五千人的白色洪流,朝着马尔康那洞开的城门行去。

就在最后一名白莲教众踏入城门的那一刻。

“咔嚓——!!!”

一道惨白刺目的巨大闪电,如同天神震怒挥出的利剑,撕裂了浓黑如墨的天幕,将整个荒原和马尔康城映照得一片惨白。

紧接着,仿佛天河决堤。

哗——!!!

滂沱大雨,如同亿万根粗大的冰鞭,裹挟着高原刺骨的寒意和毁天灭地的气势,从九霄之上疯狂地倾泻而下。瞬间便将整个马尔康城,连同城外苍茫的荒原,彻底淹没在一片白茫茫的、震耳欲聋的世界之中。

雨幕如织,天地间只剩下狂暴的雨声。

吉尊和阿娅并未立刻去安顿白莲教众,而是不约而同地登上了马尔康城那并不算高的土石城墙。

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他们的头发和衣衫,寒意刺骨。

两人并肩而立,沉默地望着北方。无边的黑暗和狂暴的雨幕吞噬了一切,只有城墙上零星火把的光芒在风雨中顽强而微弱地摇曳着,映照着两张同样凝重、心事重重的脸。

雨水顺着阿娅光洁的脸颊不断滑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刚才斥候带来的消息,白莲教带来的强大助力,未来莫测的战局,这一切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在她心头。

然而,在这震耳欲聋的雨声中,在这冰冷刺骨的寒意里,看着身旁这个沉默如山岳般的男人,那被雨水打湿的、棱角分明的侧脸,白天未能问出口、也未能得到答案的那个问题,再次涌上心头。

阿娅忽然转过头,雨水迷蒙了她的眼睛,声音在巨大的雨声中显得细弱而颤抖:“吉尊……我……”

她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夹杂着雨水灌入肺腑,刺得生疼,“你是不是……很讨厌我?觉得我……很脏……?”

最后两个字,她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从齿缝里挤出来,声音轻得如同叹息,瞬间就被狂暴的雨声吞没。

吉尊高大的身躯猛地一震,仿佛被一道无声的惊雷劈中。他霍然转头,那双总是沉静如深潭的眼眸,此刻掀起了从未有过的剧烈波澜。

惊愕、困惑、难以置信……

种种情绪在其中激烈地翻涌冲撞,冰冷的雨水顺着他刚毅的脸颊不断滑落,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这个看似泼辣跳脱、实则内心千疮百孔的苗女。

心湖之中,巨浪滔天。

朝夕相处的点滴,阿娅的笑靥如花,嗔怒薄怒,偶尔流露的脆弱与哀伤,如同走马灯般飞速闪过。那份悄然滋生、却被吉尊刻意深埋、不敢触碰的情愫,在此刻被阿娅这句卑微绝望的叩问,彻底撕开了伪装。

沉默在滂沱大雨中蔓延,沉重得令人窒息。

良久,吉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声音低沉沙哑:“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卿之笑颜,吾之般若。”

佛偈玄奥,禅机深藏。

阿娅怔怔地听着,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不懂那些“法身”、“般若”的深意,更不明白那“翠竹黄花”与自己有何关联。

她只听到了最后那句“卿之笑颜,吾之般若”。那“卿”字,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滚烫的温柔,像一道微弱却炽热的火光,猝不及防地穿透冰冷的雨幕和自卑的坚冰,直直刺入她早已冰封的心底最深处。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茫然、委屈,还有一丝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不敢置信的甜意,瞬间冲垮了她的心防。

阿娅猛地低下头,贝齿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呜咽出声。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微微侧过脸,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小声地嘀咕了一句:

“假正经!木头……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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