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德。
多好听的名字啊。
但拥有这个名字的我,为何,生存在那么灰暗的世界。
讨厌谄媚。讨厌杀人。讨厌拘束自己。讨厌谎言。讨厌巫术。讨厌惺惺作态。
讨厌没脑子的领主,讨厌下流恶心的主教,讨厌恩将仇报的贵族。
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
——我憎恶这个国家的一切。
……
露出笑容。对厌恶的人也要露出笑容,温和地送他们离开。
好恶心。
装模作样的自己,好恶心。
出卖尊严的自己,好恶心。
一到夜晚,就开始干呕。
掐住脖子,不发出一点声音,呕吐到心脏都要裂开。
但无论如何,都要继续下去。
一旦放手的话,这个国家就完蛋了。在这里倒下的话,就前功尽弃了。
没错,贞德。
扯出假笑,搬出作恶的手段。
用欺诈,用肉体,用恶毒的巫术,用利益去捆绑,用秘密去威胁……
为了活下去,面不改色,绞尽脑汁,每时每刻都要思考任何东西,无比吃力,但还要假扮从容地生存下去。
用军略和阴谋胜过身经百战的将军,用信仰和言辞驳倒诸多主教。
从一个农村出生的文盲,变成一台救国机器。
人们称之为“奇迹”。
……好恶心。
好想吐。
反胃感无时无刻不贯穿着身心。
麻木着,麻木着,连自己都忘记了自己原本的样子,误以为自己是多么崇高的人。
但……
即便是这样的我,也有渴望之物。
卑微的渴求,一直无法得到满足。
直到死后——终于见到了。
仅一句话,一个眼神,便相互理解。
不是看中相貌,不是看中地位,不是看中贞德的身份,不是自以为是地指手画脚。
而是真正地理解贞德的可怜。
啊,温柔的救主啊……
若我不是这等不洁的女人,定会被接纳,与您同行吧。
您迟来的安慰。这已是我尚未到来的二十岁生日最好的礼物。
谢谢您。
「贞德」,会一直记住。
——————————————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狂笑着,魔女以一敌二,将玛修和美杜莎完全压制。
高速抽动的旗杆裹挟风压,发出尖啸。
旗杆顶部的枪头仅仅擦过地面,就撕出深达三十厘米的裂痕。
火焰包裹住整座教堂,急剧攀升的温度让三人,尤其是藤丸立香,感到难以忍耐的灼热。
砰!砰!砰!
盾牌另一面传来的击打一次比一次沉重,玛修没预料到会有这么强的力道,已经开始抵挡不住。
“不对劲,前辈!这位贞德小姐攻击性太强了,没办法正面对抗!”
虽然不甘心,但玛修还是把情况如实相告了。
“确实。是因为圣杯吗,还是技能和宝具的效果?她的筋力已经远远超过作为怪物的我了。”
被随意击退的美杜莎滑行一段距离后,双脚嵌入地面,在藤丸立香身边停下。
魔眼闪烁,射出光线将魔女贞德逼退。
“超过美杜莎?那起码是A+了吧?贞德又不是什么神话里的魔兽,单纯的力量属性怎么会这么高?”
“不对,比起这个,是不是有点太炎热了?”
藤丸立香不断擦掉要糊进眼睛的汗水,感觉晕乎乎的,说话都变得有气无力了。
手环里传来达芬奇的声音:“说的一点也没错。根据返回的数值,你们那边的气温已经攀升到六十摄氏度,并且还在不断上升!”
“再这样下去的话,空气都会变得像滚烫的开水一样!就算有礼装保护,但如果温度过高的话,藤丸会完蛋的!不,说不定在那之前就会因为脱水昏厥了!”
“等等,现在八十摄氏度了!?藤丸你怎么样?藤丸!”
达芬奇的声音都变形了。
呜哇,好严重。这不是大危机吗?
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呢?
恍惚中,藤丸立香反思,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根据魔法梅莉留下的信息,迦勒底进行了目的地未知的灵子转移。
在灵子转移成功后,藤丸立香三人直接降落在大教堂外侧。
理所当然的,她们进入了面前最大的建筑,并一路抵达尾部,发现了眼前这个贞德,还有背对着她们的另外两人。
虽然那两人在她们靠近的时候就已经离开了,但看背影藤丸立香也知道,多半是以诺修斯。
这家伙又在躲着自己。
那么,这个贞德和他是什么关系呢?看起来对自己这边很生气的样子,一句话都不说就开始战斗了。
会是他指示的吗?
……不对。
藤丸立香敏锐地察觉出问题。
这个贞德,没有一点要走的意思,一直站在原地。
她身后堆积起来的物品显然是她自己收集的,以诺修斯不会做这么无聊的事情。
那么,他们也是闯入者吗?
那为什么他们没有和贞德起冲突?
那个决定性的差别,是什么?
——藤丸立香目光恍惚,身体都开始摇摆了。
要是放到平时,她说不定真的能想通,成功劝导贞德停止攻击。
但现在嘛……
被过高的气温蒸到大脑都不正常了,也只能做无用功了而已。
“这样下去不行,要散热。”
美杜莎扫过火焰环绕的教堂,随后挥动黄金剑。
“奇美拉!”
“■■■■——!”
金色的巨兽从光辉中窜出。
奇美拉的体型很大,身高就有数十米,但仍然填充不满宽敞的教堂,因此只能发射出三条射线,将墙壁和穹顶全部炸飞。
教堂的穹顶被击碎,冷空气开始下沉。
藤丸立香稍微觉得好了一点。
也就一点。
废话,她还站在火堆里呢,天上又不是下暴雨了,温度怎么降得下去啊!
“藤丸,灵基分形的解析结果出来了,那边的那个贞德是狂战士(berserker)!”
“这不对吧?根本没看出一点狂战士的样子啊?虽然早就该习惯这种事情了,但我果然还是要说——这不就显得连话都说不出来的狂战士们很可怜吗?!”
达芬奇还在发力,用迦勒底的神奇妙妙工具给贞德来了个b超。
——因为是berserker,所以是b超。令人忍俊不禁。
“啧。”
被窥探的感觉让贞德异常不悦。
“berserker?”
“我可是活在不思考就活不下去的炼狱,区区狂化,根本没有任何影响!”
贞德一脚踹在盾牌的正中心,堪比纯粹龙种的猛力直接把玛修连人带盾像皮球一样踢出去。
这是那个宝具——『吾主啊,厌憎你,亵渎你(Je ne me confesserai jamais)』的效果。
周遭的火焰是贞德生前所见的最后景色。
将铭刻在灵基内的这个心象转换出来,形成充满破坏力的火焰领域。
所有人都要感受贞德的痛苦。
在这个领域内,敌人会变成受火刑的「受害者贞德」,而贞德会拥有远超敌人的,“无法违抗的行刑者”的力量。
在这里,连主的奇迹都无法抵达的这里,不存在能够逃避的方法。
但贞德在力量上拥有绝对的优势。
遇强则强,数值不详。
簇拥贞德立于不败之地的,正是敌人自身。
但与此同时,火焰连贞德也会一并灼烧。
不如说对贞德的伤害远远在他人之上。
而且获得的力量越强,伤害越大。
对藤丸立香来说,只是简单的高热。但对贞德来说,火焰时时刻刻都亲吻着脸颊。
全身上下,每一处都覆盖着被烈火炙烤的疼痛。
每一秒,眼睛都要被扎穿一般,源源不断地制造痛楚。
眼泪还没有流出就被烧干,贞德体表的温度已超过烙铁。
疼吗?
废话。
无论多少次,都不可能习惯。
但想要得到某物的心情压过了逃离痛苦的渴望。
正因如此,贞德才能笑着驱使这些火焰。
“……”
玛修被击退后,神情呆滞,盾牌都没握住,掉了下来。
她慢慢朝着贞德迈步。
“玛修?玛修!”
藤丸立香大喊了几声,才把她叫醒。
“嘁。”
贞德撇嘴。
“——啊!”
“我刚刚那是……”
玛修有些惊慌地抓起盾牌,脸色很差。
“是巫术啦。我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因为想着要他们跟我一起,自顾自地就用出来了。”
贞德露出“邪恶”的笑容。
“于是那些就全都变了我的士兵哦?”
“最开始只有两个人,但在名正言顺得到了赞助之后,就变得越来越多了。”
“无所谓这是什么。邪恶的精神控制也好,卖惨搏得同情也好,异端女巫留下的诅咒也好,因为方便,就拿来利用了。”
“不如说,一定要拿来利用才是啊!”
“哈↗哈↗哈↗哈↗!”
“两个人……是指一开始帮助贞德的两个士兵,让·德梅斯和贝尔特朗·德普朗吉吗?”
玛修虽然没上过学,但念的书……看的资料可不少。
一下子就猜出贞德说的是谁了。
“……”
从玛修嘴里吐出的人名,让贞德变得烦躁。
笑声停止,脸色阴沉。
“我改变主意了。”
“原本想把你们打趴下,然后招揽成自己的属下。”
“但现在,我要杀了你们,把你们的尸体做成士兵。”
“欸?!忽然暴怒了?!”
“少说废话!『直至身骨化灰(En cendres, ce corps)』!”
贞德解放第二个宝具。
那杆焦黑的旗杆上,残破不堪的旗子迅速化碳,飘成飞灰。
于此同时,贞德的气息立刻暴增,狂增,劲增!
飙升的数值就要把迦勒底的仪表盘都打破,令达芬奇惊恐万分口牙!
“不好了,大事不妙!”
“火焰温度在爆炸式,跨越式,断层式,随便怎么样形容都好,反正就是以非常夸张的速度跳级到四位数了啊!”
“贞德的灵基反应,抵达了神域!”
“——!”
美杜莎立刻放出魔力,将三人全部覆盖。
不这样的话,马上就会失去战斗能力的。
“嘿,怕了?”
“放心好了,不会死的。”
“‘刽子手奉命将火焰和她保持一段距离,为的是让贞德尽可能艰难地死去’——可是连这一点都还原了哦?”
“这个火焰,是很难成为致死的原因的。”
站在攒动的火焰中央,贞德的笑容没有半点温度。
传说圣女贞德在死时高呼耶稣,令几乎所有人都流下同情的泪水。
人们认为这举动是因为圣女虔诚。
但是不是的。
那个行动是有目的的。
连死亡的最后时刻都要利用,将自身的一切行动神圣化。
强欲的大罪在弥留之际抵达巅峰,贞德的精神在最恶劣的时候定格。
转化为宝具后,便是这个与『红莲圣女(La pucelle)』相对应的——
——『直至身骨化灰(Je ne suis que cendre)』。
这个宝具还有一个用法『直至身骨化灰(En cendres, ce corps)』,但那是另外的事情了。
现在的贞德用不到那个功能。
这个宝具现在的作用是,将极端的精神性牵引至灵基表层,通过自毁,获取「到死亡之前」的这一段期限内,与精神性相匹配的强度。
虽然用出来之后就开始死亡倒计时了,但两个宝具的效果叠加,左脚踩右脚螺旋升天,让贞德一个中世纪末期的人类女孩直接变成足够射杀天使的数值怪。
好消息:只有数值。
坏消息:过于数值。
别说玛修现在还是紫茄子,就是当场超进化成圣骑士玛修,在这片火海里也照样要被压着打。
炽天使下凡都得先挨两个大比兜子。
【在邪恶宇宙的存在形式中,名为贞德的魔女取代天使,憎恶的爱升上高台,无休止的热情弥漫大地。】
贞德是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啦,但总之自己就是变得非常厉害了。
和生前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仅凭单骑就能阻止英法大战。
哈,这是生前没能得到恩惠的补偿吗?
如果真是那样,神还蛮不错的呢。
——贞德如此讽刺地想道,向三人挥动旗杆。
火焰喷涌,朝三人扑去。
这样就结束了吧。
不必再装作开心地大笑,不必再辛苦地争取。
因为已经完成了。又多了一分底气。
贞德不觉得喜悦,也不觉得痛快。
一点点地积攒,一次又一次收获。拿出什么东西,去换取什么东西。这样的次数已经无法计算。
只觉得——啊,真好。又轻松了一点。明天,又能多休息几秒。
仅此而已。
但,火焰中,出现了光芒。
“Lord——camelot!”
城墙挤开火焰,在火中呈现出黄昏的色彩。
“……”
看着无暇的白垩之城,贞德略微失神。
刺痛心灵的这个色彩,是在哪里见过呢……
啊,想起来了。
决心要拯救国家的那天。
只会梦想明日的少女,选择赌上一切的那天。
栋雷米的贞德死去的那天。
梦想的幸福倒映在天空中的,就是这般色彩。
“……”
干涩的嘴唇颤动着,最终归于平静。
贞德什么都没做,只是静静地等待。
没办法再欺骗自己了啊……
想要做的事情,早就已经结束了,不是么。
哈。麻木着,麻木着,还真以为自己是多么崇高的人儿了。
自己根本没那么高尚,也不想继续拯救世界。
明明早就已经累到不想存在。
难看地挣扎,唯独只是想要一句理解的话语。
多么贪婪啊……
但就算是那么贪婪的愿望,也得到了满足。
收获到最好的礼物后,已经完全没了回到人间的理由。
已经完全没了死缠烂打的理由。
如今,只想要贪婪地、名正言顺地睡去而已。
“……”
贞德缓缓闭上眼睛,逐渐烧成焦炭,崩解成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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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了,这样一副难过的表情。”
“……没什么。只是,没能满足她藏起来的愿望。”
“明明是我的责任。是我导致她诞生的。”
站在傲慢之都的门口,以诺修斯叹息。
“我分明应该,亲手——”
“……”
“不,我大概,确实做不到吧。”
“我只会让她活下去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