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兴面色一正,目光极快地扫过屋内——那位正在安静研墨的小女孩与一旁专注看书的少女,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了一下,随即又迅速舒展开来,仿佛那只是一瞬的错觉。
他转向元起,神情转为郑重,压低了些声音道:“元掌柜,明人面前不说暗话。黄某第二个目的,确与这冀州有关。想必您也清楚,如今冀州虽名义上仍属赵梁,实则已尽在镇西王赵擎掌控之下。此人暴虐苛政,贪敛无度,麾下兵将亦多骄横扰民。在他治下,冀州赋税沉重远超他处,百姓不堪盘剥,逃亡者众,更有不少地方……哼,易子而食的惨剧亦非传闻。”
他顿了顿,观察了一下元起的反应,继续道:“我交州义军,自起事以来,一直以‘解民倒悬’为念。眼见冀州百姓身处水火,同为梁国子民,岂能坐视不理?故此,我军有意挥师北上,入冀州,伐无道,解冀州百姓于倒悬之苦。”
说完,他目光炯炯地看向元起:“不知元掌柜,对此事……怎么看?”
“坐着看,用眼看。”元起说着,离开了书桌,缓步走向黄兴。
他边走边说道,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穿透力:“前几日,镇西王赵擎也派人来问过我,和你相似的问题。今天,我把同样的答案再说一遍。”
元起在黄兴面前不远处站定,目光直视着这位雄心勃勃的义军首领:
“你是想割据一方,做个逍遥自在的土皇帝;还是锐意进取,逐鹿中原,争一争这天下共主的位置;又或者……选择另一条路,向如今这腐朽朝廷投诚,试图挽救赵梁于大厦将倾之时——”
他微微停顿,语气里听不出任何倾向。
“这些,我都不在意。不支持,不反对,不过问。”
黄兴目光微凝,静静听着。
“但是,”元起话锋一转,声音里多了一丝沉甸甸的分量,“我有一条要求。那就是,不要做出天怒人怨之事。至于什么是‘天怒人怨’……你和你的智囊们,好好想想。”
“一旦有些事情,达到了我心中的那个临界点,”元起的眼神似乎深不见底,“我会出手。”
室内寂静了片刻,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市井声响。
元起的神色稍微缓和了些,继续说道:“此外,还有一个请求。希望你对自己治下的普通民众,能好一些。我不说那些‘爱民如子’的客套话,只希望……你能把他们当成人来看待,而不是可以随意消耗的草芥,或是仅供驱使的牛马。”
黄兴与身旁的谋士宋先生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心中都掠过一丝惊讶。
他们原本以为元起这等神秘人物,即便不涉足争霸,也多半是持一种超然物外、甚至略带讥诮的旁观姿态,却没想到他会如此直接地提出这样一条关乎“底线”的要求,和一个近乎质朴的“请求”。
尤其是那句“把他们当成人来看待”,让出身寒微、因活不下去才愤而起事的黄兴,心弦被重重拨动了一下。
他固然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单纯的侠客,权谋、算计、利益的权衡占据了他日常思虑的大部分,但内心深处,那份最初“想让天下百姓过上更好日子”的火焰,并未完全熄灭。
他可以坦然承认,如今的所作所为绝非全然为了苍生,但其中绝对有一部分,是真诚地希望这乱糟糟的世道能变得清明一些,让如他父母、乡邻那样的普通人,能有一条活路,活得稍微像个人。
这一刻,他甚至比之前任何时刻都更强烈地希望,眼前这位深不可测的元掌柜能加入自己的阵营。
不仅仅是为了对方的实力或智谋,更似乎是为了一种……印证?或者是一种能让自己的道路走得更正、更稳的底气。
但他终究是理智的。仅凭对方寥寥数语流露出的这一点“烟火气”,就幻想能收服这等人物,未免太过天真。
元起身上那种超脱的淡漠,远比他表现出来的这点关切更为根深蒂固。
于是,黄兴压下心中翻腾的念头,脸上露出郑重之色,朝着元起再次拱手,语气诚恳:“元掌柜金玉良言,黄兴谨记于心。今日叨扰,收获匪浅。
掌柜的规矩,黄兴明白了。请放心,黄兴虽不敢自诩圣贤,但亦知民心如水,载舟覆舟的道理。必当尽力约束部下,善待治下之民。”
他没有再提招揽之事,今日能得到元起“不支持、不反对、不过问”的表态,并隐约摸到了一条不可触碰的底线,这个结果已经远超预期,足以让他满意。
只要这位隐居秋水城的潜在变数不主动站在对立面,甚至在某些极端情况下可能成为一道无形的制约,那么他谋划中的攻略冀州之事,无疑又会顺利、踏实几分。
“既如此,黄兴便不多打扰了。告辞。”黄兴说完,再次行礼,与宋先生一同退出了书房。
等到黄兴离开之后,刚刚一直低头默默研墨的小女孩沈雨柔抬起了头。她眼中已经蓄满了泪水,紧紧咬着嘴唇,望向元起:
“元叔叔……他,是不是就是杀害我父亲、哥哥的凶手?”
“是。”元起没有隐瞒。
沈雨柔突然“扑通”一声跪了下去,眼泪终于滚落下来:“元叔叔,你能不能……帮帮雨柔?”
“不能。”元起没有让她把话说完,声音平静却斩钉截铁,“他是你的仇人,我不会阻止你报仇,但我也不能帮你报仇。如果你想要报仇,以后就好好学武。如果有一天,你能成为宗师,或许会有一线报仇的希望。”
“元叔叔……我……我知道了……”小女孩再也压抑不住情绪,放声哭了出来,边哭边转身向外跑去。一直在一旁安静看书的白羽婷见状,连忙放下书,担忧地看了元起一眼,也快步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