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臣二人离了皇店,迤逦西行约摸一炷香光景,巷口已望见武定侯府那朱红正门,檐下铜铃在风里轻轻晃着,透着几分赫赫威势。朱厚照却不往正门去,脚下一转,竟拐进旁侧一条僻静胡同,那胡同里只零星栽着几棵老槐,枝叶遮得日光斑驳。
他回头冲夏助挑了挑眉,唇角含着点笑意:“如今郭勋被禁足在家,从正门进不妥,又有那等眼尖的锦衣卫,倒不如后门走得自在,省得惊动旁人。”
夏助忙应了声 “是”,紧随其后。行至胡同深处,便见侯府后门隐在老槐浓荫里,虽无正门那般汉白玉狮镇场,却也收拾得齐整 —— 两扇黑漆木门擦得锃亮,配着黄铜兽首门环,门楣上还嵌着块小匾额,写着 “静居” 二字,是极清雅的隶书。
门旁守着个穿灰布短打的老仆,正蜷在小马扎上打盹,手里还攥着把破蒲扇,脚边搁着个粗瓷茶碗,碗沿缺了个小口,里头的茶水早凉透了。
脚步声惊醒了老仆,他揉了揉昏花的老眼,见来人皆是锦衣华服,朱厚照身上一件暗纹绫罗袍,腰间系着玉螭纹带,瞧着气度不凡,却又不似常来的官员,不由得疑惑起身,拱了拱手问道:“二位爷面生得很,不知是来寻哪位的?有旨意,武定侯府如今不能接客。”
夏助正要上前回话,远处几名锦衣卫便走了过来,夏助见此连忙抬手制止身后的几人,而是径直走上前去,悄悄亮了牌符:“宫里来的,有旨意。”
那几名锦衣卫见牌符写有:“凡侍卫亲军悬带此牌,无牌者依律问罪,借者及借与者罪同。’一面‘侍卫’二字,二字之上左右还有两个小字“御前”。连忙将牌符还给夏助道:“原来是御前当差,怎么不从正门入?”
夏助笑笑道:“旨意如此,谁敢去问。”
于是那几名侍卫便颔首离开。
朱厚照抬步至门前,指尖轻轻叩了叩铜环,那环儿发出 “当啷” 一声轻响,他声音不高,却带着几分从容:“劳烦老丈通禀你家侯爷,便说旧友登门,无需声张。”
老仆愣了愣,见此情景,不敢耽搁,便连忙转身进去。不一会儿,府内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踏得青石板 “噔噔” 响,不多时,便见武定侯郭勋从里头迎了出来。原来郭勋听闻下人禀报情形,觉着是夏助、或者朱凤来了,但是又拿不定主意,心下疑惑,便亲自来瞧。
待抬头看清朱厚照的模样,郭勋那脸上的疑惑瞬间褪尽,脸色 “唰” 地变了,忙抢上几步,撩着绯色官袍的下摆就要屈膝行礼,嘴里刚要唤 “陛下”,却被朱厚照伸手按住了胳膊。
朱厚照微微颔首,眼底带着点促狭的笑意:“免了免了,我这回来,行‘白龙鱼服’之事,你若这般大礼,倒叫旁人瞧了去,又要絮叨朕不守规矩了。”
郭勋连忙收住动作,额角已沁出些细汗,忙侧身推开后门,声音压得极低:“陛下说的是,快请进!后院素来清净,臣早已打发下人避开,断不会有人惊扰圣驾。”
一旁的老仆早瞧得呆了,手里的粗瓷碗 “哐当” 一声磕在地上,幸好没摔碎,他慌忙弯腰去捡,手都在抖。夏助瞧着,便朝他递了个眼色,老仆这才醒过神,忙把头埋得低低的,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朱厚照跟着郭勋走进后院,只见院里种着几株石榴树,枝桠上挂着些青涩的果子,风一吹,叶子簌簌响。墙角还摆着个竹筐,里头堆着些碎木料,想是府里匠人做活剩下的,倒比前院的规整气派多了几分烟火气。他不由得停下脚步,指着那石榴树笑道:“你这后院,倒比前院多了些自在滋味。”
郭勋心里乱糟糟的,不敢多话,只引着朱厚照往深处走,旁侧花墙不过半人高,墙内葡萄藤牵得满架都是,碧叶层层叠叠,串着些青葡萄,像缀了串绿珠子,风一吹,藤叶簌簌响,倒把暑气滤去几分。
不多时,便见三间小巧书房,朱漆窗棂敞着,糊窗的素色纱罗被风掀起一角,里头花梨木书桌上,堆着几卷洒金笺的书册,旁侧青花笔洗里还浸着支狼毫笔,墨痕没干,瞧着倒有几分雅趣。
“陛下,这是臣的小书房,平日里就臣自个儿来坐坐,倒还清净。” 郭勋侧身让开,又忙喊廊下候着的小厮:“快把那罐新得的碧螺春沏上,用东边架子上那套成化白瓷盏,仔细些,别碰着盏沿的缠枝莲纹!”
小厮应了声 “是”,悄悄去了,没发出半分声响。
朱厚照斜倚在窗边玫瑰椅上,那椅子扶手上雕着缠枝莲,木纹里还嵌着细金,摸着手感温润。他目光扫过墙面,见挂着幅《秋江待渡图》,江面上雾色蒙蒙,待渡人缩着肩立在岸边,笔法苍劲里带着点闲淡,便指着笑道:“这幅画倒有些意思,墨色浓淡合宜,是谁画的?”
郭勋忙趋前两步,垂手回话:“回陛下,是江南沈周的,臣觉着这画里有‘待渡不躁’的意思,合心意,就挂在这儿了。”
朱厚照点点头,指尖摩挲着椅扶纹路:“你倒会找地方挂,配着这窗外的阴凉,倒像进了画里似的。”
没片刻,小厮端着茶盘进来,那茶盘是酸枝木的,刻着缠枝纹,上头摆着两只白瓷盏,盏沿描着细若蚊足的青花纹路,里头盛着浅绿茶汤,浮着些细白的茶毫,碧螺春的清香漫开来,像裹着层江南的水汽。
郭勋亲自端过一盏,双手递到朱厚照面前,手指攥着袍角,指节都泛了白,声音还带着点紧:“陛....爷您尝尝,这是上月从江南新送的,我瞧着茶汤清亮,就特意留着,还没敢动呢。”
朱厚照接过茶盏,指尖碰着盏沿,只觉微凉,抿了一口,笑道:“好茶!入口清甜,咽下去还有点回甘,比我家里的雨前茶多了几分活气。你也坐,别总站着,咱家今儿来,不是来听你回话的,就是来唠唠家常。”
郭勋这才敢挪到对面椅子上,只沾了个椅边,腰板仍挺得笔直。他瞧着朱厚照,见他斜倚着椅,一只手搭在案上,指尖漫不经心地转着茶盏,眼底带着点笑意,倒比在朝堂上少了几分威严,多了些亲和,便慢慢松了口气,却仍不敢多话。正沉默着,就听朱厚照又道:“前儿听夏助说,你府里新添了个苏州木匠,手艺很是不错?”
郭勋一愣,随即笑道:“是有这么个人!他原是苏州府里做细木活的,最会做些小玩意儿,前儿给臣做了个紫檀木笔筒,上头雕着松鹤图,连松针都分得出正反面。陛下若喜欢,臣明儿就给您送进宫去!”
朱厚照摆了摆手,眼底笑意更浓:“不必不必,我就是随口问问。”
一旁夏助站在门旁,目光留意着院外,见小厮们都候在葡萄架下,只悄悄踮脚往这边瞧,便轻轻咳了声。小厮们忙低下头,往后退了两步。
忽闻院外雀鸣,几只麻雀落在葡萄藤上,啄着叶子,还时不时歪头往屋里瞧,朱厚照抬眼望去,笑道:“你这后院倒养人,连雀儿都不怕生。”
郭勋忙接话:“陛下若瞧着舒心,往后常来便是!臣这后院,随时给陛下留着位置。”
朱厚照又抿了口茶,放下茶盏时,茶盏在案上轻轻磕了下,发出 “当” 的轻响。他指尖在案上点了点,语气缓了些:“说起来,今儿来还有件事问你,前儿听桂萼说你在整饬府里田庄,那些佃户的租子,当真减了两成?”
郭勋闻言,忙坐直身子,神色也郑重起来,恭敬回话:“回爷的话,我确实把庄里的租子减了两成,去年受灾的那几户,欠租也都免了。前儿管家回说,佃户们都挺高兴。”
朱厚照颔首笑道:“你倒是会挑时候。倒没瞧出你办事这么利落。只是有句话我得问清楚,那减租的事,是只做给外人看的样子,还是真落到佃户手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