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气正盛。京师的天,闷得像个密不透风的蒸笼。铅灰色的云层沉甸甸压在紫禁城金碧辉煌的琉璃瓦上,纹丝不动,一丝风也无。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胶,吸进肺里都带着沉甸甸的灼热。
午门外的御道,青石板被连日毒辣的日头烤得滚烫,蒸腾起氤氲扭曲的地气。金水河的水,也失了往日的清冽,浑浊缓慢地流淌着,散发出一股淡淡的、令人窒息的腥气。
偌大的皇城,白日里也透着一股被酷暑蒸腾出的、恹恹的死寂。
长安右门外,高大的红墙投下深重的阴影。几个守门的禁军金吾卫,盔甲下的中单早已被汗水浸透,紧贴着皮肉,粘腻不堪。他们拄着长戟,强打着精神,目光警惕地扫视着空旷的广场,偶尔有官员的轿马匆匆而过,马蹄踏在滚烫的石板上,发出单调而焦躁的嘚嘚声。
突然,一阵撕心裂肺、非人般的凄厉哭嚎,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猛地刺破了这令人昏昏欲睡的沉闷!
“青天大老爷!冤枉啊——!”
声音来自广场尽头,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妇人。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向那象征着皇家威严、寻常百姓望之生畏的长安右门!她的一只脚光着,沾满泥污和血痂,另一只趿拉着一只破草鞋,早已跑丢了一只。头发散乱如枯草,脸上涕泪血污混作一团,辨不清原本的容貌,唯有一双眼睛,赤红如血,燃烧着绝望和刻骨的仇恨!
正是张举的遗孀,张王氏。
“河南的狗官!草菅人命!打死了我家汉子!求皇上!求青天大老爷做主啊——!” 她声嘶力竭,状若疯魔,每一次哭喊都耗尽肺腑之力,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扑倒在冰冷的、巨大的宫门石阶下,额头重重地磕在坚硬的青石上,“咚!咚!咚!” 沉闷而骇人的响声,伴随着她凄厉的控诉,在空旷的广场上回荡,瞬间吸引了所有目光,连远处宫墙上巡逻的侍卫都惊愕地停下了脚步。
“干什么的!皇城重地,岂容喧哗!拿下!” 守门的金吾卫什长最先反应过来,脸色剧变,厉声呵斥。几个兵丁立刻如狼似虎般扑上前去,要将这胆大包天的疯妇拖走。惊扰宫禁,这罪过他们可担待不起!
“官爷!官爷开恩!民妇有天大的冤枉!河南粮厅的狗官打死了我家男人!求见青天!求见皇上啊!” 张王氏死死抱住冰冷的石阶一角,任凭兵丁如何拖拽撕扯,枯瘦的手指抠得指节发白,指甲崩裂,鲜血淋漓。她挣扎着,从怀中掏出一卷肮脏不堪、却隐隐透出血色的白布,用尽全身力气高高举起,那布卷在闷热的空气中无力地展开一角,赫然是用暗褐色血液书写的巨大“冤”字!触目惊心!
“血……血书!” 一个兵丁倒吸一口凉气,手上的力道不由得松了几分。
就在这混乱僵持之际,一顶四人抬的青呢小轿,悄无声息地停在长安右门侧面的阴影里。轿帘微微掀开一条缝,露出一张年轻却异常阴郁白皙的脸,狭长的凤眼冷冷地扫过广场上混乱的场景,目光精准地落在那张刺目的血书和妇人额上汩汩流下的鲜血上。他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随即放下轿帘。
此人正是司礼监秉笔太监魏彬的心腹,内官监少监,张举生前认下的“义儿”——路荣。他奉干爹魏彬之命,已在此“恭候”多时了。
“住手!” 一个尖细、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响起。路荣已不知何时下了轿,缓步走了过来。他身着青贴里,外罩葵花胸背团领衫,腰系犀角带,面白无须,神色阴冷。
金吾卫什长认得这位内相的红人,心头一凛,连忙躬身行礼:“路少监。”
路荣看也不看他,径直走到被兵丁半架半拖着的张王氏面前。他垂着眼皮,居高临下地审视着这个形容凄厉如鬼的妇人,目光在那血书上停留片刻,声音如同毒蛇吐信,冰冷滑腻:“这妇人……有何冤情?惊扰宫禁,可是死罪。”
张王氏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猛地挣脱兵丁,扑倒在路荣脚下,双手死死抓住他光洁的袍角,留下肮脏的血手印,嘶声哭喊:“老爷!老爷开恩!民妇的汉子张举,被河南粮厅的狗官活活打死了!他们贪了修仓的银子,拿我家汉子顶罪灭口啊!求老爷给民妇做主!求老爷把这血书……呈给皇上!民妇死也甘心了!” 她将血书高高捧起,涕泪纵横,额头在石板上磕得砰砰作响。
路荣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他慢条斯理地俯身,用两根白皙修长的手指,如同拈起什么污秽之物,轻轻拈起了那卷血书。展开一角,那暗褐发黑的“冤”字,在六月的酷热阳光下,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他看得仔细,仿佛在欣赏一件艺术品。
“河南……粮厅……”路荣低声重复着,声音里听不出喜怒,“督粮参议王亿?通判李思仁?”
“就是他们!就是那两个天杀的狗官!”张王氏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怨毒地嘶吼,“王亿!李思仁!他们不得好死!”
路荣缓缓卷起血书,握在手中。他直起身,目光扫过噤若寒蝉的金吾卫什长,声音恢复了那种内廷特有的、带着磁性的阴柔:“此妇虽惊扰宫禁,然事出有因,所告……似涉封疆大吏贪酷毙命之重情。万岁爷以仁孝治天下,岂能堵塞言路?尔等且看住她,勿使自戕或再生事端。咱家……”他顿了顿,狭长的凤眼望向那巍峨森严的宫门深处,“……这就去禀报,请旨定夺。”
“是!是!谨遵少监吩咐!” 什长如蒙大赦,连忙应诺。
路荣不再多言,转身,青呢小轿无声地抬起,消失在长安右门的侧门内。只留下瘫软在地、如同被抽去魂魄的张王氏,和一群面面相觑、心有余悸的金吾卫。空气中,血腥味、汗馊味和那闷热的湿气混杂在一起,令人窒息。沉重的宫门缓缓合拢,将门外的绝望哭嚎与门内的森严死寂隔绝开来。但那血红的“冤”字,仿佛已烙印在这京师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