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光祚稍作停顿,见皇帝听得极为专注,魏彬在旁低眉顺眼,陈敬、张大顺则垂手侍立,面无表情。他心知已说到皇帝心坎里,便挺直腰背,提出核心主张:“故此,臣以为,欲整饬武学,必先正本清源!当专设‘提督武学戎政大臣’一职,总揽其事,责权归一。此职…” 他加重了语气,目光迎向皇帝,“非深孚众望、通晓兵事、且为陛下绝对信重之勋臣宿将,不能胜任!必得如此,方能压服各方,涤荡积弊,使纲纪重振,名实相副!”
“勋臣宿将…信重…” 朱厚照低声重复着这两个词,目光在徐光祚身上逡巡,仿佛在掂量一件尘封已久的兵器是否还能堪用。
平台上一时陷入沉寂,只有春风掠过宫檐,发出轻微的哨音。
徐光祚保持着躬身奏对的姿态,手心却微微沁出了汗。他这番慷慨陈词,直指文官,传出去不好听。
君不见主管京营已经被杨一清把持了?
就看陛下会如何决断了。
朱厚照沉默了许久,久到徐光祚几乎以为自己的话未被采纳,就在他心中忐忑渐生之际,朱厚照终于再次开口道:“卿之所言,切中时弊,甚合朕心。”
这八个字,让徐光祚心头巨石轰然落地!他强抑激动。
却听皇帝话锋陡然一转:“整饬武学,干系重大,触动各方。非有雷霆手段、披荆斩棘之魄力,断难成功!这差事,你来做如何?”
遭了!忘记了皇帝为何询问自己了。
询问自己就是有意让自己干这差事了。自己一时激动竟然忘了这茬,于是道:“启陛下,臣乞朝廷另择贤能。”
朱厚照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哦?卿何出此言?”
徐光祚腰躬得更低,言辞愈发恭谨恳切:“陛下明鉴!臣非敢推诿,实有难言之隐,不得不剖陈于陛下御前。其一,臣才疏学浅,赋性愚鲁。昔年虽曾叨领营务,然于教化育才之道,实非所长。京卫武学乃储将之本,关乎国朝百年武运,非经天纬地之才、德高望重之宿儒宿将,不能担此重任。臣恐才具不足,有负圣托,反误了社稷大事!此臣之惶恐一。”
他略作停顿,偷觑御容,见皇帝面无表情,只是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击,便继续道:“其二,臣…戴罪之身,禁足家中。此乃陛下天恩,令臣闭门思过,臣感激涕零。然此身既负‘过愆’,威望已损。骤然起复,委以如此机要之职,恐…恐难服众!朝野上下,悠悠之口,若谓陛下因私恩而废公议,岂非陷陛下于不公?亦使臣置身于风口浪尖,徒增非议,于整饬大计,反生掣肘。此臣之惶恐二。”
徐光祚深吸一口气,仿佛下了极大决心:“其三…也是臣最不敢言,却又不得不言者。京卫武学积弊,非一日之寒,冰冻三尺。其间牵涉,盘根错节,勋戚、部院…各方利益纠葛,水深难测。臣久不在位,门庭冷落,羽翼凋零。此际若骤然持斧钺而入,恐…恐力有未逮,非但不能涤荡沉疴,反易激起大变,使局面愈发不可收拾!届时,臣粉身碎骨事小,若累及陛下圣德清誉,动摇京畿根本,臣万死莫赎!故臣伏惟陛下圣裁,另选根基深厚、德才兼备、众望所归之重臣主持,方为上策!譬如英国公家、或成国公家,英国公更是勋臣领袖,国之柱石,定能不负圣望!”
朱厚照见他将英、成二家推出来,既是推辞,更是试探自己的态度,以及此事背后水之深浅。
“早几年估计就上当了,现在我可不是吴下阿蒙!”朱厚照心中腹诽道。
只见他的嘴角才几不可察地掠过一丝极淡的冷笑:“你…过谦了,才具不足?我看未必。方才剖析武学之弊,句句切中要害,鞭辟入里,此非真知灼见者不能道!至于戴罪之身…” 朱厚照顿了顿,目光如实质般压在徐光祚低垂的头顶,“你刚刚也说了,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我既令尔思过,亦能令你戴罪立功!此乃朕之权柄,无须他人置喙,卿所虑悠悠众口,乃是杞人忧天!”
“至于卿言水深难测,各方掣肘…哼!” 他冷哼一声,“若是一潭清水,波澜不惊,何须卿这定国公这把利刃出鞘?”
他目光灼灼地逼视着徐光祚:“成国公朱凤,御前当差,还未挂职京营,英国公,如今是协理学士,牵绊太多,朕还离不开他。而卿,…别无挂碍!正是当此大任的不二人选!”
徐光祚闻言心中不免腹诽:“什么叫我别无挂碍?我不就贪点钱财,吃了点空饷?”于是便再要推辞一番。
这时传召徐光祚入宫却没跟上来的田春,也上了平台,趋步上前道:“主子爷。”
朱厚照问道:“何事?”
田春便道:“安昌伯钱承宗卒。”
徐光祚闻言心中不免悲戚,钱承宗,英宗孝庄睿皇后的从孙。
这时皇帝却道:“照例赐祭九坛,及斋粮五十石,麻布五十匹,遣官治葬,令礼部拟谥号。”
田春便道:“奴婢遵旨。”正要行礼退下。
朱厚照却道:“知会吏部,仿成府例,其家中诸子俱至吏部参加考试。”
田春又道:“奴婢遵旨。”
徐光祚却听的心惊肉跳,暗叫不好:“怎么把这事儿忘了,当初成国公病死,本应朱麟袭爵,皇帝不喜他,让朱麟、朱凤去考试,结果朱凤考的比朱麟好,就让朱凤袭爵,当时把英国公吓的半死,就接了协理学士的差事。好巧不巧,安昌伯早不死、晚不死,今日死。真是坑害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