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最后一处工坊看完,随行诸人面上虽残留着惊叹,心底却早已翻腾起各自的盘算。
陈观涛那布满沟壑的老脸,在跳跃的灯笼光影下晦明不定,他枯瘦的手指无意识捻着稀疏的胡须,浑浊的眼中第一次流露出深重的迷茫。
几十年寒窗苦读,皓首穷经,信奉“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坚信士子当清心寡欲,远离铜臭。
若无这黄白之物支撑,百川书院这寒门学子的唯一庇护所,只怕早已墙倒屋塌,连糊口的粥米都难以为继。
他喉头滚动,一句无声的诘问在胸腔里冲撞:难道自己毕生坚守的道,竟是空中楼阁?这世道,真离了银钱寸步难行?
赵明诚的目光则黏在刚刚印出、墨迹未干的《算学初阶》书页上,指腹感受着那细腻坚韧的纸张触感,心中拨打得飞快。
这秦文哪里是个寻常商贾,分明是点石成金的神仙人物!单凭这印书一桩,若由百川书院专营,以其速度、成本、品质,假以时日,必能垄断大梁半数书市。
银钱如流水般涌来,何愁束修不足?何愁延请名师?何愁寒门学子衣食无着?他仿佛已看到一座由书册堆砌的金山,正缓缓在百川书院的地基上升起。此子,实乃书院中兴之关键!
孙慕贤的心思却如油锅里滴入冷水,噼啪乱响,滚烫又焦灼。
他面上堆着与众人一般的赞叹笑容,袖中的手却微微发颤。
这些东西,若得其一,献与京中某位显贵,何愁不能换个实缺?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可这秦文,年纪轻轻,城府却深似古井,一路行来,只谈“利国利民”、“格物致用”的大道理,核心技术半点不露。
如何才能撬开他的嘴?孙慕贤的目光扫过秦文年轻却沉稳的侧脸,心头那点贪婪与算计,如同藤蔓般疯狂滋长。
百川先生与远景先生相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色。
书院得秦文援手,气象一新,本是天大喜事。可这泼天富贵、奇技淫巧骤然加身,是福是祸?
书院这块清静地,能否扛得住随之而来的各方觊觎?
恰在此时,一名青衣学子趋步上前,在百川先生耳边低语:
“先生,沛县赵开瑞赵大人已在门外,同行的……还有一位官人,气度不凡,赵大人执礼甚恭。”
百川心中微凛,面上却不露声色,对众人拱手道:“诸位且到书房稍歇,用些茶点。门外有客至,老夫与秦公子前去相迎。”又对远景道:“远景,劳烦你代为招呼诸位先生。”
众人心知肚明,能让赵开瑞执礼甚恭的,必是州府要员,纷纷拱手应诺。
秦文心头那根弦也悄然绷紧,直觉告诉他,这突如其来的访客,恐怕来者不善。
他整了整并无褶皱的衣袍,默然随在百川先生身后。
书院门廊下,赵开瑞谦恭的身影被夕阳拉长。
他身旁立着一人,身着深青色锦缎常服,腰束玉带,面皮白净,三缕长须修饰得一丝不苟,正是晋城州牧王城自。
他负手而立,目光随意扫视着书院新修的门楣,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赵开瑞正低声说着什么,神态间满是恭敬。
“不知州牧大人与赵大人联袂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百川先生疾步上前,深深一揖,声音清朗中透着恰到好处的热忱。
秦文紧随其后,依礼躬身:
“草民秦文,拜见州牧大人,赵大人。”
王城自的目光如冰冷的锥子,缓缓钉在秦文身上,从头到脚刮了一遍,才从鼻腔里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百川的客套。
他下巴微抬,视线越过百川,落在他身后的秦文身上,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
“哦?你就是那个……秦文?”那语气,仿佛在谈论一件不甚干净的器物。
秦文心头雪亮。
长公主遇刺一案,虽因种种缘由未曾深究,但作为事发地州牧,王城自岂能不知内情?
若非背后有王家这棵大树替他遮蔽风雨,单凭“治下不靖,致长公主受惊”这一条,就足以让他乌纱落地。
如今王家视自己如眼中钉肉中刺,这王城自,分明是得了授意,寻衅来了!一股寒意顺着脊梁骨悄然爬升。
“正是草民。”秦文再次躬身,姿态放得极低,语气却是不卑不亢。
赵开瑞敏锐地察觉到气氛不对,忙打圆场道:
“秦公子有所不知,下官前日去州府公干,偶然提及书院得秦公子慷慨相助,焕然一新。
王大人心系文教,闻之欣喜,特拨冗前来一观盛景。”
“哦?是吗?”王城自似笑非笑,目光依旧锁着秦文,
“本官倒是好奇,一个商贾,如何懂得兴学育才这等圣贤事业?莫不是……”他拖长了尾音,意有所指。
百川先生心下一沉,忙道:
“王大人、赵大人,外间风寒,还请书房叙话。”
他侧身引路,试图将这无形的刀光剑影暂时压下。
一行人穿过回廊,步入百川先生那间陈设清雅的书房。
先前同游的陈观涛、赵明诚等人早已得了远景暗示,知趣地寻了由头暂避,此刻书房内只有远景一人侍立。
王城自毫不客气,径直走向主位落座,目光如鹰隼般扫视一圈,最终又沉沉地落在垂手侍立的秦文身上。
“秦文,”王城自端起茶盏,用盖碗轻轻撇着浮沫,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压,
“你一介白身,无功名在身,见本州父母官,为何不跪?”
此言一出,书房内空气骤然凝固。百川、远景、赵开瑞皆是脸色微变。
来了!秦文心中冷笑。
这王城自,竟是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上来就要以势压人,折辱于他。
他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上王城自那咄咄逼人的视线:“回大人话,草民虽无官职,然蒙陛下隆恩,敕封为太福祥镇镇长,掌一地庶务。按大梁律,勋职在身者,可见官不拜。”
他语速平稳,字字清晰,将“陛下隆恩”、“敕封”、“大梁律”几个词咬得格外分明。
王城自撇茶沫的手一顿,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即被更深的阴鸷取代。
他确实收到了阳县关于太福祥镇设立的呈报,但一个偏僻小镇的土财主,在他堂堂州牧眼中,与寻常草芥何异?
他本欲借此发难,没想到对方竟搬出了圣旨律法!
“太福祥镇?”王城自嗤笑一声,放下茶盏,
“本官怎未在州府行文中见有详述?空口无凭,你说是敕封便是敕封了?可有官凭印信?”
这已是赤裸裸的刁难,近乎无赖。皇帝的敕封圣旨,岂是区区州牧想看就能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