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阴霾笼罩着工字堂,老舍王德塞的遗体静静地躺在堂中紫檀木榻上,覆着往日战甲威风犹在。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新燃起松香的烟雾以及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悲怆与肃杀。
堂外回廊,死寂被一阵突兀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骤然撕裂!
只见德拉曼竟从回廊外尽头,直挺挺地跪下!紧接着,他俯下身,额头触地,竟是用膝盖和额头作为支点,开始以一种近乎自残的、缓慢而决绝的方式,蹭着冰冷坚硬的地砖,朝着工字堂的门口“爬”来!
“嗤啦——嗤啦——”
膝盖骨与粗粝地砖的每一次摩擦,都发出清晰刺耳的刮擦声!纵然外边有麻衣外衬,里子贵服下摆在拖动中被磨破,沾满灰尘。那声音在死寂的回廊里钝刀子割肉般,一下下刮在所有等候在堂外、身份显赫的老将、幕僚、王府属官的心上!
众人闻声惊愕回头!
当看清是德拉曼以如此惨烈的方式“行进”时,所有人的脸上都瞬间写满了震惊!那张扬的姿态,那毫不掩饰的悲恸,都已真切做在眼前!
无数念头在众人脑中电闪而过:
这是何等的“孝心”?还是……何等的做作?!
此刻德都尚在堂内守灵,他此举是要压过长世子的风头?
老王尸骨未寒,这德拉曼就迫不及待地开始表演,所图为何?!
人群中,那些跟随老舍王出生入死数十年的铁杆老将,石柱般挺立的达山,眉头瞬间拧成了铁疙瘩,眼中怒火升腾,喉头滚动,一句“竖子作态!”就要喷薄而出!然而,他身侧另一位同样白发苍苍、眼神却更显深沉的幕僚门客朱炎,却不动声色地用肘部极其轻微地撞了他一下,微微摇头。眼神里传递着无声的警告:老王已去,长世子根基未稳,此刻发作,徒增混乱,绝非良机!
另一边,几个平日与德拉曼走得较近的门客,眼中则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激赏——此等姿态,此等决心,当真是“孝感天地”!正是向新主表忠心的最佳投名状!
大多数下属官则是神色复杂,惊疑不定,目光在工字堂紧闭的大门和地上艰难“爬行”的德拉曼身上来回游移,心中飞快地权衡着局势。
德拉曼对周遭的目光和心思恍若未觉。将全部的精魂都投入到了这自虐般的“苦行”之中。额头因为用力磕碰和摩擦,早已一片青紫渗血,膝盖处的布料更是磨烂,隐隐透出血色。但他眼神坚定,动作没有丝毫迟滞,那“嗤啦——嗤啦——”的声音,宛如敲开沉重的鼓点,敲打在每个旁观者的神经上。
终于,“蹭”到了工字堂那高大的门槛前!
堂内的呜咽声都因为这刺耳的摩擦声而停顿了一瞬。
德拉曼猛地停下,用尽全身力气,将沾满灰尘与血污的上半身撑起,对着幽深的、香烟缭绕的堂内,用足以撕裂喉咙的悲怆之声,嘶吼道:
“父——王——!!!”
声音凄厉,饱含“痛失至亲”的绝望,在寂静的工字堂内外轰然回荡!
紧接着!
“咚!!!”
“咚!!!”
“咚!!!”
他没有任何犹豫,将沾着血污和尘土的额头,朝着那冰冷坚硬的门槛石,重重地磕了下去!每一下都沉闷如擂鼓,每一下都让离得近的人感觉脚下的地砖在震动!那声音已经不是“磕”,而是“砸”!鲜血瞬间从撕裂的皮肉中涌出,顺着他的额角、鼻梁蜿蜒流下,滴落在门槛石上,洇开一片刺目的暗红!
堂内。
长世子德都正跪在灵榻前,背对着大门。他身形挺拔,肩背因长久跪坐而显得有些僵硬。老舍王的遗体就在咫尺之遥,父亲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巨大的悲痛拍打冰冷的潮水,几乎将他淹没。他强忍着不让泪水决堤,维持着长世子的体面与哀思。
就在他沉浸于这沉重的悲恸与即将肩负西境未来的巨大压力中时——
堂外那突兀刺耳的摩擦声、惨烈到令人心悸的嘶喊、重锤砸地般的三声闷响,犹如发出三道冰冷的利刃,狠狠地刺破了工字堂内庄严肃穆的哀伤帷幕!
德都的脊背,在这“咚!咚!咚!”的三声巨响中,极其细微、却又极其明显地绷紧了一瞬!无形的弓弦瞬间拉满!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头。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门槛外那片被暗红鲜血染污的地面。血迹蜿蜒刺目。目光上移,是德拉曼那沾满尘土、鲜血淋漓、额头血肉模糊、却依旧保持着深深叩首姿态的身影。姿态,无比卑微,却又无比张扬!
德都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德拉曼的脸上。
那张被血污和尘土模糊的脸上,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正透过低垂的乱发,死死地、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悲愤与“忠诚”,迎上了德都审视的目光!
目光交汇!
刹那间,工字堂内外的时间仿佛凝固了!香烟依旧缭绕,哭声似乎都被冻结在喉咙里。所有堂外之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屏息凝神,等待着长世子的反应。
德都脸上的悲戚未消,甚至因为那刺目的血色而更显苍白。然而,在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却看不到丝毫的感动,也看不到预料中的愤怒。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古井般的平静。
平静之下,是刚刚在鹿鸣堂失去父亲的巨大悲伤,是骤然被推到权力风口浪尖的沉重压力,更是此刻被这赤裸裸的政治表演所激起的……冰冷的审视与洞悉。
他静静地看着门槛外跪伏于血泊中的德拉曼,看了足足三息。
德都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灵堂死寂的清晰与沉重,听不出任何被“孝行”感动的波澜,反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威压:
“二弟……”
“父王灵前,心意……到了即可。”
他缓缓抬起手,指向德拉曼那血流不止的额头,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指令:
“来人……扶二世子……下去……治伤。”
“治伤”二字,咬得极轻,却又极重。
没有褒奖他的“孝心”,没有斥责他的“逾越”,只是平静地揭穿了他行为的本质——一场需要“治伤”的表演。并将他请离了这权力交接最核心的舞台中心。
几个站在德都身侧的心腹侍卫立刻会意,大步流星地走到门槛前,动作看似恭敬,实则不容抗拒地一左一右架住了德拉曼的胳膊:
“二世子,请。”
德拉曼身体微微一僵,眼中那狂热的悲愤凝固了一瞬,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错愕与不甘。但他没有反抗,任由侍卫将自己架起。鲜血依旧顺着他的额角滴落,在地上留下断续的红痕。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灵榻上老舍王的遗容,又看了一眼背对着他、重新跪坐下去、沉浸在巨大悲痛中、对一切外物都漠不关心的德都的背影,眼神复杂难明。
侍卫架着德拉曼,在堂外无数道复杂目光的注视下,缓缓退离了工字堂的门前。
德都依旧跪坐如初,对着父亲的遗体。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插曲从未发生。只是,在那缭绕的香烟中,他挺直的背影似乎比刚才……更加沉重,也更加坚实。
堂外,老将达山看着德拉曼被架走的背影,鼻子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冷哼。幕僚陈平眼中则掠过一丝深沉的赞许。
一场以鲜血和膝盖铺垫的投名状,被长世子四两拨千斤地化解于无形。看似波澜不惊,却已在无声中,称量了人心,也初步划定了权力的边界。老舍王府的风暴,在灵堂的香火与门槛的血迹中,正式拉开了帷幕。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