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蝇坑的积雪凝固成灰色尸布,覆盖着这座被阴霾笼罩的山间死地。废弃的矿洞深处,栾卓和他剩下的十八名弟兄如同潜行的幽魂,在寒湿刺骨的阴影里蜷缩。空气污浊凝滞,弥漫着汗臭、湿岩石的腥气和一种无形的绝望。
除了每天安排两个人轮流像鼹鼠一样爬出深坑,冒险去山溪或者薄雪下面刨掘那些被冻硬的草根和雪块之外,其余的时间里,所有人都被严厉地命令蜷缩在黑暗之中,甚至连呼吸都要刻意放轻。极度的静止成了他们唯一的保护壳。
即便是如此小心翼翼,那冰冷的死亡仍然如同鬼魅一般如影随形。
就在前天,有一个兄弟在挖掘冰下的苔藓时,仅仅是因为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咳嗽,那声音在空旷的冰壁间形成了轻微的回响,就引来了远处巡弋的劲弩!箭矢闪电一般擦着他的头皮疾驰而过,深深地钉入了冻土之中!
虽然他连滚带爬地逃回了深坑,但在极度的恐惧和寒气的侵袭下,当晚就无声无息地在高烧的呓语中被冻僵了。
而昨天,又有另一个人因为腹泻而不得不暂时在洞口稍作躲避,却未能及时掩蔽自己的身影。结果,模糊侧影被高处暗处的敌人窥见,立刻引来了一阵密集的攒射……最后,连他的尸骨都无从寻觅。
又有两个兄弟倒下了!栾卓无力地靠坐在冰冷的岩壁上,身体微微颤抖着。岩壁的表面粗糙不平,岩棱硌得他的脊骨生疼,但这远远比不上他心头被生生剜肉般的剧痛。
他的手指紧紧地掐进已经冻僵的大腿里,指甲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在这片死寂中,每一个幸存的兄弟那低微的呼吸声,都如同丧钟一般在他耳边回荡。
栾卓心里很清楚,此刻在黑暗中,每一双眼睛都像刀子一样狠狠地扎在他的背上。因为,是他把兄弟们带进了这个绝境!再有人牺牲,再继续减员……他栾卓,根本就不必等少爷来问罪了。
活着,把这一身骨头完整地带回去?那简直就是一种奢望。在眼下这种情况下,唯一的宿命,就是在尽可能多的弟兄活着把探到的鬼门关消息送出去之前,他栾卓,要用自己的性命去换取一线生机,去填平那条可能存在的生路。
坑底深处,有人抑制不住地打了个寒噤,牙齿磕碰的微响在死寂的坑道里格外清晰。
“噤声!”旁边最沉稳的老猎手路游几乎是气音呵斥。
所有人瞬间屏息,心脏提到嗓子眼。坑道外风啸依旧,并无异动,那细微的“嗒”一声响动却让人浑身冷汗。
敌人既非山匪,亦非流寇,而是一群藏匿于铁壳之中的怪物!这些怪物盘踞在坑外高地,周身被冰冷的铁片严密包裹,武装到了牙齿。它们人数虽不算众多,却异常难缠!
这些怪物昼伏夜出,犹如冰原上的野狼一般,狡诈而有序地行动着。着装统一为墨黑色的铁甲,内衬则是厚实的靛蓝色劲装,装备之精良简直令人发指!
其中,长筒劲弩的射程极远,威力巨大,而且还配备了戚福曾提及过的三棱破甲头,这种箭头能够轻易地穿透厚重的盔甲,对敌人造成致命的伤害。此外,它们所使用的半月形砍刀虽然厚重,但锋锐程度却惊人无比,一挥之下,便能轻易地斩断敌人的兵器或肢体。
栾卓眯着眼,回忆着惨死兄弟身上那恐怖的撕裂伤口。那不是応国常见的弯弧刀,也非小象国华丽的细薄短弯刀,更非虞国边军的环首长刀!这是一种专为近身搏杀设计的、兼顾劈砍刺挑的凶器!配上坚甲劲弩,如同钢铁刺猬,打得他们这支以山林腾挪见长的队伍抬不起头!
“第四方……”栾卓紧咬着牙关,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仿佛这几个字是他心中的毒瘤一般。他死死地盯着那沾血的冻土,双手用力地将其碾碎在指尖,仿佛要把所有的愤怒和不甘都发泄在这冻土之上。
応?小象?虞?这些名字在他脑海中不断闪过,但他立刻否定了这些猜测。这绝对不是他们!这是一群从阴沟里突然冒出来的恶狼,他们悄无声息地将爪子探进了応国的腹地,就像隐藏在黑暗中的幽灵,让人防不胜防。
栾卓想不通,他们为什么要啃掉小蝇坑这个早已废弃的山坑?这里鸟不拉屎,除了土渣还能有什么?难道是……他的心中突然涌起一个可怕的猜测,这条看似废弃的坑道深处,或许隐藏着比山土贵重百倍的东西!
这个猜测让栾卓的心跳陡然加速,他的额头开始冒出冷汗。几天前,他通过最后那只飞向走寨的骨哨隼,将这个猜测传递了出去。他相信,少爷一定能够收到他的信。然而,自那以后,信鸽就如同石沉大海一般,没有了任何消息。
现在,活命才是燃眉之急!他们的食物几乎已经耗尽,饮水只能靠刮岩壁的渗水和嚼雪来维持。更可怕的是,寒冷和绝望正像恶魔一样,一点点地蚕食着弟兄们的斗志。再这样下去,就算他们不被敌人的箭矢射成刺猬,也会被活活困死、饿死、冻死在这个棺材洞里!
就在这时——
趴伏在最外侧一个隐蔽石缝下了望的兄弟,连滚带爬地溜下来,脸贴在冰冷刺骨的洞壁上,气音都带着颤抖:
“栾…栾大哥!西坑坡!那队铁皮鬼的游哨下来了!三个人!像是……像是绕道去谷底汲水!手里……没端弩!”
机遇!稍纵即逝!
所有人都猛地看向栾卓!黑暗中,眼神交汇如同即将熄灭的炭火骤然投入了风雪!
这也许是几天来唯一的喘息,也可能是……最后的陷阱!
栾卓的心脏在胸腔里狂飙!脑中瞬间炸开无数念头:诱饵?侦察?还是铁甲人自视甚高,大意了?
他猛地攥紧拳头,冰冷尖锐的石子割破掌心也浑然不觉!不能再等了!死等是死!搏一搏!
“路游!西风!”他的声音低沉而压抑,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压在喉咙里,只能通过极其细微的气流发出。这声音就像虎啸前的闷雷,虽然低沉,却蕴含着无尽的力量和威严。
目光紧盯着路游和西风,眼神犀利而决绝,要将他们的灵魂看穿。“你们俩个,”声音略微提高了一些,依然保持着那种让人胆寒的低沉,“绕到他们回头的坡后,那里有一堆石头,你们就埋伏在那里。一定要盯死他们!一旦我这边动手,或者他们有回头报信的意思……”
说到这里,栾卓做了一个斩首的狠厉手势,那手势快如闪电,带着一股无法形容的杀意,让人不寒而栗。
紧接着,目光扫过黑暗中一张张紧张而泛着最后狼性的脸。这些人都是他的手下,脸上都透露出一种对生存的渴望和对死亡的恐惧。栾卓的声音在这一刻变得更加冷酷,带着一种撕裂一切的决绝。
“其余所有能动的人!”声音在黑暗中回荡,整个世界都在为他的命令颤抖,“跟老子一起扑出去!不用缠斗!我们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夺水袋!摸干粮!抢他们身上的皮子!一旦得手,立刻往东侧的乱石沟跑!记住,要散开跑!到了老地方再碰头!”
他的话语如同一股狂风,席卷过每一个人的心头。这些人都知道,这是一场生死攸关的战斗,他们必须毫不犹豫地执行栾卓的命令。
“记住了!”栾卓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只抢东西!绝不恋战!如果有人被缠住了,其他人立刻扑上去,把他撕碎!我们的动作要快过雪崩!”
话音落,他第一个矮过出洞的猎豹,无声无息地扑向寒风灌入的坑口!冰冷的空气如同刀刃刮过脸颊!身后,一道道黑影压抑着粗重的呼吸,爆发出压抑到极致的杀戮渴望,紧随而上!
生与死的界限,就在这谷底汲水桶碰撞的“哗啦”水声里,被骤然点燃!冰冷的地坑外,血与铁即将在短暂的瞬间猛烈相撞!而栾卓,这只被逼到绝境的孤狼,此刻亮出的獠牙,只为了从敌人口中,撕下那一口苟延残喘的活命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