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的风雪终于停歇,天空依旧阴沉,但肆虐的狂风敛了行迹,让久违的静谧笼罩走寨。商队头领余万发带着他的人马也到了离开的时候。临行前夜,戚福特意在寨门外相送。
“余大哥一路风雪辛苦,这点子米粮栗豆,带在路上熬几碗热粥,暖暖身子。”戚福指挥几名寨丁抬出几麻袋沉甸甸的粮袋,语气恳切。
余万发看着那几袋在冻土上堆起的麻包,眼中精光一闪,呵呵一笑,并未推辞:“戚少爷仁义!这年头,雪里的干粮比金子还硬!多谢了!”他明白,这既是酬谢之前风雪中的指路,更是沉甸甸的嘱托——戚福借粮,实是借商队走南闯北的耳朵!替死去的福寨睁眼!
他也爽快地一挥手:“兄弟们,把咱们带来的几捆上好麻线和那几包粗盐留下!戚少爷寨子御寒改衣用得着!至于铁器家什儿,”他拍了拍一辆马车盖着厚毡的边缘,“少爷只管开口,下趟一准儿捎来!”
双方默契交换,情义在不言中。沉重的寨门在商队车轮的吱嘎声和驮马的响鼻中缓缓合拢,隔绝了外部喧嚣。
戚福送走了商队,独自在寨墙下站了片刻,冷风卷着雪沫扑在脸上,带来一丝刺骨的清醒。他转身,并未回议事堂,而是迈步走向内院深处。
他没有叫兹马,也没有带多余护卫,只随意点了院里两个正在收拾麻布料的稳重温厚的老妇人(张婶和李婆),语气平淡:“随我去一趟内屋。”
内屋的门虚掩着,容玛正低头缝补一件厚重的旧皮袄,针脚细密。戚福推门而入的动静让她手指一抖,针尖差点刺破指尖。她“惊惶”抬头,看到戚福身后跟着两个面相和善却眼神犀利的婆子,眼中瞬间闪过一丝慌乱——这不是送饭看守,戚福想干什么?
她下意识地抱紧手中的皮袄,怯怯站起身,垂着头不敢直视,身体又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少…少爷?”
戚福的目光在她脸上缓缓扫过,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也没有丝毫寒暄。他走到内屋中央那张唯一完好的矮桌旁,撩衣坐下。动作沉稳,开门见山,声音平淡得如同讨论天气:
“容玛姑娘在寨子也住了些时日了。”
他停顿一息,目光如同沉静的湖泊,不起波澜:“今日风雪初歇,天地澄净几分。我便开门见山。”
容玛的心猛地提到嗓子眼,浑身紧绷,连呼吸都停滞了,大脑疯狂运转猜测着戚福的意图。是杀局?还是试探?
戚福接下来的话,却如同天外惊雷,轰得她脑中嗡嗡作响!
“不知姑娘……可有嫁人的心思?”
嫁……嫁人?!
暖阁内瞬间落针可闻。连那两个经验丰富的婆子都惊讶地飞快对视一眼,随即眼观鼻鼻观心。
容玛整个人僵在原地!脸上那层精心维持的、凄楚苍白的柔弱面具瞬间出现一丝致命的、细微的裂痕!她的瞳孔在那一刻不受控制地骤然收缩,捏着皮袄的指尖因过度用力而失血发白!
太快!太突兀!太不合常理!
一个刚经历惨烈杀戮、腹背受敌的年轻寨主,大雪封山,寨子内外杀机四伏,却在此时此地,突兀地、面无表情地询问一个来历不明、疑点重重的“落难”女子——愿不愿意嫁人?
这根本就不是求亲!
这是剥皮!用最不合逻辑的问题,瞬间掀开她所有伪装的硬壳!把她猛地推进没有剧本的绝境深渊!
震惊!极度的震惊!
慌乱!疯狂的混乱在脑中炸开!
这两种真实到极致的情绪如同惊涛骇浪,在电光石火间冲垮了她那千锤百炼的表演层!她甚至忘了该如何“演戏”!忘了哭泣!忘了颤抖!忘了低头!就那么傻愣愣地瞪着戚福,脸上血色褪尽,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内屋内陷入一片诡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火盆里炭火的噼啪轻响。
容玛竭力想控制自己,但大脑一片空白。该答“愿意”?那她之前的惊惶自怜人设将瞬间崩塌,显得她早有预谋、欣然受之!该答“不愿意”?一个无依无靠、被救后赖在寨子里的“弱女子”,凭什么断然拒绝寨主的“恩赐”?理由呢?说忘不了死去的爹娘?还是心有所属?任何理由,都将成为她露出的巨大马脚!
进退维谷!每一口呼吸都仿佛灌满了滚烫的毒沙!
戚福平静地看着她脸上瞬间爆发的、真实的、难以掩饰的惊慌失措,眼底深处没有任何波澜,如同欣赏一幅画。他要的就是这一瞬间的真实!这剥离了一切表演的、赤裸裸的惊惶!
就在容玛被这巨大的错愕和恐慌攫住,思维一片混沌之际——
戚福的下一句,如同裹着绒布的淬毒匕首,轻飘飘地递出,却直取命门:
“若是不愿,也无妨。”
他语气依旧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姑娘来历,终究是个谜。”
话音未落,戚福目光倏然转向一旁看似无关紧要、正在低头认真整理布料的张婶和李婆。
“对了,张婶,李婆。”戚福的声音陡然沉了一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记得花婆婆还在时,寨里教过针线娘辨识‘东桑青线’,言及沾染此线头七日不散,遇盐即显暗绿斑痕?”
容玛的瞳孔因极致惊骇猛地缩成针尖!
张婶和李婆微微一怔,随即张婶像是想起什么,立刻低头细看手中拿起的几块裁剩下的深色棉布碎片——那正是前些日子改制棉袍剩下的边角!
李婆也下意识地拿起一块湿布巾,沾了些粗盐颗粒,作势就要去擦拭其中一块布角——
“我——!” 容玛被这毫无征兆、直切七寸的致命一击吓得魂飞魄散!压抑到极限的恐惧瞬间冲破桎梏!她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尖叫出声!
她猛地从呆滞中惊醒,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巨大力量,身体如同被毒蛇蛰咬般弹跳开,脸上惊恐扭曲,再无半分柔弱!她张着嘴,似乎要狂喊解释,却因为极度的恐惧和混乱而语无伦次:
“不……不……那布……布头……鞋……鞋子……是……”
她目光混乱地扫过自己脚上那双寨中妇人“好心”给她换上的崭新厚实棉鞋!
而就在此时!
屋外的小院突然响起一阵颇为刻意的响亮喷嚏声!紧接着是守夜守卫粗声的关切询问:“哎?张叔?您老怎么跑这后头来了?还穿这么单?大冷的天!”
一个苍老的声音有些慌乱和歉意地响起:“唉……咳咳……夜里起风……想起老婆子说这儿白天落了件缝好的棉袍子……怕被雪污了……就…就顺道摸黑过来看看……”
这突然插入的杂音如同烧红的烙铁猛地烫在容玛紧绷混乱的心弦上!
脚步声向内屋靠近!
内屋中的空气已然凝固。戚福缓缓站起身,目光如同冰冷的刑具,锁死在容玛那因为极致恐惧而扭曲的脸上。
那鞋!那布!那该死的线头和盐!还有这恰到好处的“意外”干扰!
这不是询问嫁娶。
这是处刑前的验明正身。
容玛浑身冰凉,牙齿咯咯作响,仿佛听到了棺材钉入木板的声音。
内屋小小的空间,瞬间化作了断头台上的绞索房!她精心构筑的幻影世界,在戚福这平静无波又锋利如刀的“嫁人”二字和随后的“验尸”之下,彻底坍塌!
那张苍白美丽的脸庞上,伪装和真实疯狂地破碎交织,只剩下赤裸的、无处遁形的恐惧!而这恐惧本身,已成最确凿无疑的罪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