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寨的夜,如同凝固的墨块。戚福刚在冰冷梦境与焦灼思绪的交界处沉浮片刻,门板便被急促叩响。
“少爷!少爷!”兹马刻意压低却掩不住一丝激越的声音穿透门缝,“有人来了!是那支您点过头的商队头马!黑灯瞎火的摸过来,风雪里趟了整夜!说您托付的事儿……成了!”他顿了顿,呼吸因跑动而微促,“就在寨门外,想讨个避风地方,也想……给您当面交差!”
托付的事成了?
戚福猛地睁开眼,深潭般的眸底仿佛被投入一颗炽热的炭火,瞬间照亮冰冷深渊!连日来堆积的沉重与阴霾,在此刻被一股陡然腾起的、难以言喻的激越刺破!那是一种在漫长黑暗中终于看到微光,于绝壁前发现悬索的希望!
他翻身坐起,动作快得带起一股疾风,连厚实的棉被都滑落在地。
“快请!”声音沉稳依旧,却隐隐多了一分紧绷的期待,“告诉老余(商队头领),戚福失礼,深夜惊扰风雪客。开寨门东角的仓房,烧旺炭盆,备姜汤热食!好生款待!”
门外的兹马感受到戚福那一瞬间情绪细微的震动,心头也是一亮。少爷的“心神”活了!“明白!我这就去办妥!”脚步声迅速远去。
戚福立在冰冷黑暗的屋子中央,并未点灯,只有窗外微弱的雪光勾勒出他绷紧的身形轮廓。黑暗中,他深吸了一口带着寒意的空气,那口浊气仿佛带走了心头千斤重压。计划的关键一环,在风雪的缝隙里,竟然这么快就有了回响!
几乎是同时,两道黑影如同雪地上的狸猫,悄无声息地滑入内院,单膝跪在门外冰冷的石板上,声音细若蚊蚋:
“少爷,七九(二麻)复命!”
正是当日被戚福故意留在外面、未被带回走寨的探哨!
戚福并未开门,只隔着门板,声音沉稳如冰下达指令:“听着。换上最破旧的深山猎户行头。脸抹脏,鞋沾足沼泥。带足干粮趁手武器,一人背一把旧弩。从寨后‘鼠儿梯’豁口出去,直奔小蝇坑。”
他的语气没有丝毫波动,却字字千钧:“找到栾卓,告诉他——‘网已织半,引而不发’。”
“记住!”戚福的声音陡然沉下,带着不容置疑的铁律,“你们,就是两块被风吹进蝇坑的烂木头!不认识栾卓,也不认识任何人!该做什么,他心里有数!若有人盘问,就说是山中游猎迷路!”
“是!”两人没有任何废话,伏地的身影瞬间化作更深的黑影,沿着来路悄无声息地退入后院风雪。
次日,风雪稍歇,但天色依旧铅灰。
东仓房里暖意融融,炭火噼啪作响。商队头领余万发——一个身材干瘦精悍、脸上总带着和气生财笑容,眼珠却亮得惊人的中年人——正坐在矮凳上搓着手取暖。他身上裹着沾满雪泥的厚重皮袄,靴边堆着冰雪融化后的湿痕。
戚福大步进来,脸上带着主人久等贵客的歉意与爽朗笑意:“老余大哥!失礼失礼!昨夜风刀雪剑,让老哥哥们受苦了!”
“哈哈,戚少爷哪里话!”老范立刻起身拱手,笑容诚挚,“少爷这地方,那就是风雪里的救星!能进寨子,烤这盆火,兄弟们心里暖着呢!”
戚福亲热地拉他重新坐下,接过旁边寨丁递上的热气腾腾粗陶碗:“快!这姜汤刚滚开,老余大哥暖暖身子!”
一番热络寒暄,粗劣但厚实的栗米饼咸肉,滚烫的杂粮粥,吃得商队汉子们额头冒汗,气氛也烘托得暖意融融。戚福谈笑风生,似乎全副心思都在照顾风雪夜归人。
余万发看似也放松下来,在戚福的“盛情难却”下,连着喝了三大碗粥。就在一片热闹里,老范放下碗,借着擦嘴的功夫,极其自然地俯身凑近戚福耳边。
那声音微若游丝,带着炭火的暖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清晰传入戚福耳中:
“当初福寨祸事,不是只有小象国下的手。坠马岭那边递回信儿,有人在酒后醉意开过大口,曾跟随小象国一起做了这档子事!”他一边说着,一边借着矮桌和皮袄的遮挡,左手极其自然地在碗边一抹,袖口滑落一个被牛皮纸紧裹成细条的硬物。
虽然曾有猜测几分,终究留给戚福考虑的实在是少,如今有了线索,心中起了波澜,不过很快又恢复了平常。
戚福举碗正要和他碰一碰,手腕却“恰到好处”地微微一抖,碗里晃荡的几滴热粥溅落在桌沿。余万发“哎哟”一声,伸手去扶碗。就在这电光火石间,戚福的手腕向下微沉,手背擦过余万发的袖口——那硬物如同长了腿般,无声无息滑落进戚福刻意拢起的宽大袖袍内袋!
整个过程流畅自然,发生在推碗换盏的碰触瞬间,连旁边伺候添粥的守卫都未曾察觉。
戚福哈哈大笑:“看我这手笨的!差点污了老哥的皮子!”顺势拿起一旁搭在盆边的半湿抹布去擦桌沿。
余万发也跟着笑:“无妨无妨!一碗热粥暖肺腑,这点子算什么!”两人目光一错而过,心领神会。
戚福再转向其他商队伙计热情招呼:“兄弟们都敞开了吃!”
席间欢声笑语不断,暖意熏人。
容玛被“特许”在内屋靠外的小窗下坐着,隔着加固的窗棂,借着缝制改衣的由头“透气”。她苍白的手指依旧灵巧地穿针走线,目光却状似无意地数次扫过东仓房喧闹的方向。当看到戚福与那个干瘦商队头领挨得很近谈笑时,她那低垂的眼睫不易察觉地微微颤动了一下。
戚福独坐于议事堂内,隔绝了外面的喧嚣热闹。他指尖拈出那袖中硬物。剥开外层浸染湿气的牛皮纸,里面是一块指甲盖大小、近乎透明的乳白色晶体碎片,以及一张揉得极紧、叠得奇小的硬韧羊皮纸。
他极其小心地展开羊皮纸,薄如蝉翼,却显出异常坚韧的质地。纸上没有文字,只有极其纤细而清晰的墨笔线条,勾勒出一幅奇特的地形图!线条并非山水,而是某种纵横交错的坑道或石穴!几处不起眼的节点上,用微不可察的朱砂点着细小的红点!
戚福的目光猛地凝聚在那地形图正中心一个极其隐蔽的拐角旁——那里,被人用极其细微的炭笔,勾勒出一个扭曲的——
“蝎子尾”!
戚福缓缓抬起指尖,将那近乎透明的碎片按在烛光下。微弱的光线穿透晶体,内部竟隐隐折射出一道极其细微、几不可辨的猩红色扭曲丝线!
“呼——”
戚福长长呼出一口滚烫的浊气。他的指尖因兴奋和冰冷而微微颤抖。
内屋方向。
容玛忽然捂住嘴,一阵轻微的咳嗽。窗外巡视的守卫循声望来,只见她佝偻着身子,似乎在极力压抑咳意,脚边不慎打翻了一小簸箕缝补用的碎布片和已经修补的部分。
没人注意到,在她拢起袖子擦拭嘴角的瞬间,袖中一个极小的、不起眼的骨制空心小物,滚落进那一堆散乱的碎布里,无声无息地被踢到了窗边最下角的暗影之中。骨球般表面刻着一圈浅浅的、宛如鱼鳞般细小紧密的纹路。
走寨内外,所有人的心头都紧绷着一根弦。
寨外风雪未绝的山道上,七九与二麻裹紧破旧的皮袄,正顶着刺骨寒风,在深雪中艰难跋涉,身影很快消失在茫茫雪雾笼罩的山道尽头,目标——毒蛇盘踞的小蝇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