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的山坳里,几间土坯房的烟囱冒着黑烟。
“周部长,那就是红光煤矿。”老郑往云雾缭绕的山腰指了指,裸露的矿道在岩壁上张开黑洞洞的嘴,“举报信里说,矿主把含铅的矿渣直接堆在河床上,下游三个村的井水都变了味。”
周志高的指尖捻起一撮矿渣,粉末在掌心硌出刺痛感。
他想起元市的黑水河,那些看得见的污染终究有法可解,而这渗入地下的毒,怕是要等上十年才能散尽。
山脚下的土路上,赶驴车的老汉突然勒住缰绳。
驴车的木板上堆着鼓鼓囊囊的麻袋,渗出的黄褐色液体在路面上拖出蜿蜒的痕。
“后生,买块煤不?”老汉的牙黄得像生锈的铁,“红光矿的焦煤,耐烧。”
周志高往麻袋里瞥了眼,煤块间混着闪亮的矿渣,指甲盖大小的铅块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大爷,这煤烧起来呛不呛?”
老汉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腰都弯成了虾米。
“咋不呛?”他用袖口擦着嘴角的痰,黑褐色的粘液里混着血丝,“村里的汉子,十个有八个咳咳喘喘,去县医院查,说是肺里长了‘石头’。”
驴车轱辘碾过矿渣的声响,像在碾压无数个破碎的生命。
周志高望着老汉佝偻的背影,突然想起举报信里的话:“红光煤矿的老板是县人大代表,县领导的办公室,都烧着他送的‘特供煤’。”
石县的县政府大楼前,两尊石狮子的眼睛被粉尘糊成了灰白色。
周志高推开县长办公室的门时,赵德发正用银质小锅煮着茶,煤炭在炉子里发出噼啪的响,香气里混着股淡淡的硫磺味。
“周部长稀客啊。”赵德发往他面前推了杯茶汤,琥珀色的液体在玻璃杯里晃出涟漪,“尝尝我们石县的特产,焦煤煮的茶,解腻。”
他的手指在茶盘上滑动,玉扳指与茶杯碰撞出清脆的响。
周志高的目光落在炉子里的煤块上,棱角分明的焦煤泛着金属光泽,和老汉驴车上的一模一样。
“赵县长,红光煤矿的安全生产许可证,是您签字续期的吧?”
赵德发的手顿了顿,茶汤在杯口漾出细小的浪。
“周部长是为煤矿的事来的?”他往窗外指了指,“石县就这点家底,停了矿,财政就得断炊。”
他突然笑了,眼角的皱纹里藏着精明,“再说,环保部门的检测报告是合格的。”
周志高往他面前扔了份检测报告,是省环境监测中心的加急结果:红光煤矿周边土壤铅含量超标180倍,地下水砷含量超标230倍。
“这份报告,赵县长看过吗?”他的声音冷得像山涧的冰,“你们县环保局的检测设备,怕是从废品站淘来的吧。”
赵德发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突然拍着桌子站起来:“周志高,你别太放肆!石县的事,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他往墙上的锦旗指了指,“‘脱贫攻坚先进县’的牌子,是省里授的,你敢质疑?”
周志高望着那面锦旗,金线绣的字迹在粉尘中显得格外讽刺。
“用矿工的命换来的脱贫,算什么先进?”他往赵德发的茶杯里撒了把矿渣,琥珀色的茶汤瞬间变成墨黑色,“赵县长,尝尝这杯‘特供茶’,味道如何?”
县纪委书记推门进来时,手里拿着本厚厚的账册,封皮写着“红光煤矿分红记录”。
“周部长,这是我们刚从矿主家搜出来的。”他往赵德发面前翻了页,“去年您分得红利一百二十万,用您侄子的名义存在了外地银行。”
赵德发的玉扳指“当啷”掉在地上,滚到周志高脚边。
他望着账册上的签名,突然瘫坐在椅子上,嘴里反复念叨:“不是我……是他逼我的……矿主说不签字,就举报我……”
周志高捡起玉扳指,冰凉的玉石在掌心泛着光。
“把他带走。”他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查清楚红光煤矿的所有问题,涉及的干部,一个都不能漏。”
离开县政府时,夕阳正把矿渣堆染成血红色。
周志高站在土坡上,看着矿工们陆续走出矿洞,黢黑的脸上只有眼白和牙齿是白的,像群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幽灵。
“周部长,他们的工资被拖欠了三个月。”老郑往矿工手里的饭盒指了指,里面是黑乎乎的窝头和咸菜,“矿主说没钱发,却在省城买了三套别墅。”
周志高往矿洞口走去,绞车的轰鸣声震得地面发颤。
有个年轻矿工正往嘴里塞着止痛片,吞咽的动作牵扯着脖颈的青筋。
“兄弟,多大了?”
“十八。”矿工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俺爹在矿上得了尘肺病,俺来替他。”
他往远处的土坯房指了指,“医生说俺爹最多还有半年,俺想多挣点,让他走得舒坦些。”
周志高的喉咙突然发紧。
他想起自己十八岁时,正在长福镇的田埂上帮着村民插秧,那时的阳光虽然烈,却带着稻禾的清香,不像这里的风,吸一口都觉得肺在疼。
“从今天起,红光煤矿停产整顿。”周志高的声音传遍矿区,矿工们的惊呼声里,混着不敢置信的沉默,“省里会派工作组来,拖欠的工资一分不少,生病的工友,全部由财政拨款治疗。”
年轻矿工的眼泪突然掉下来,砸在黢黑的手背上,冲出两道浅色的痕。
“周部长,您说的是真的?”他的声音里带着颤,“俺们……俺们真的能治得起病?”
周志高往他手里塞了张纸条,上面是省职业病医院的地址和联系方式。
“去吧,”他的声音里带着暖意,“好好治病,石县的明天,还需要你们。”
矿区的夜空格外清澈,星星亮得像撒在黑布上的碎钻。
周志高站在土坡上,看着工作组的车灯在山道上连成串,像条正在苏醒的龙。
他知道,关停煤矿只是开始,治理污染,救治病人,重建家园,还有太多的事要做。
老郑递过来件军大衣,寒风裹着矿渣的气息钻进领口。
“周部长,赵德发全招了,他还交代了市里的几个保护伞。”
周志高望着远处的矿洞,绞车的轰鸣声已经停了,只有风穿过矿道的呜咽,像无数冤魂的哭诉。
“告诉工作组,”他的声音在夜风中格外清晰,“不仅要查贪腐,更要查安全事故,那些被掩盖的死亡名单,必须全部找出来。”
山脚下的土坯房里,突然亮起了灯。
年轻矿工正背着父亲往外面走,老人的咳嗽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周志高知道,这只是开始,石县的黎明,还需要更多人点燃希望的灯。
远处的天际线泛起微光,周志高的目光投向更广阔的黄土高原。
那里的沟壑里,藏着太多不为人知的苦难,也藏着太多等待被唤醒的力量。
他的车再次启动时,轮胎碾过矿渣的声响,像在为这场迟来的正义,敲响沉重的鼓点。
不负责的基层干部,周志高绝不会手下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