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七月中旬开始,南市每天都有自刑部或大理寺监牢提出的刑犯处刑。
这种行刑多会持续到八月中。
如果碰到一些特别的囚徒,朝廷还会组织今年新入朝的官员进行旁观。
王清晨当时也参观过,记忆深刻。
在此期间,礼部还联合刑部、大理寺还召开了一次新闻发布会,为的自然是今年的刑狱总结。
自从礼部召开过第一次新闻发布会之后,礼部新闻司便轻车熟路,每隔一段时间总要召开一次。
有时候没有什么要紧事也要召开,这也是在陛下面前充分露脸的机会。
王清晨倒是乐见其成,朝廷只有充分地在百姓面前露脸,百姓的意识才能觉醒。
七月末,一场秋雨将夏天的暑气全都散去,汛期基本就到此为止了。
段柳也带着工部所属回了京师,并给王清晨带来了原武县的好消息。
如今原武县在李岷的主持下,已经恢复生机,甚至大部分地区已经恢复了农耕。
“这么说,原武县今年过冬应当无碍?”王清晨问道。
“应当如此,李县令缩编了村镇,将灾民集中在几个富裕的村镇,重新登记造册,相互扶持,这样抗风险能力更高一些”段柳说道。
“那县城呢?”王清晨问道。
“李县令命人将县城城墙全都给拆了修补民房,如今原武县城墙只剩下一小段,短时间内恐怕是修补不成了”
王清晨有些不好意思,毕竟当初就是他命人拆城墙修复堤坝的,却没想如今将城墙都给拆没了。
不过李岷却是好魄力,若是朝廷追究下来,这可不好解释。
“李县令说没城墙也好,没了城墙,原武县反而热闹许多,如今有许多商船在原武县中转,设立商号,建立商道!”段柳说道。
“哦?那倒是因祸得福了!”王清晨有些意外。
段柳点头称是,脸上也露出几分钦佩之色:“李县令确实有魄力。他还托我给大人带话,说原武县百姓感念大人恩德,已在县城中心立了块功德碑,将大人的名字刻在了首位。”
王清晨闻言一怔,随即摇头:“这如何使得?治水救灾乃朝廷恩典,百官本分,岂能贪天之功为己有。”
“下官也是这么劝的,但李县令说这是百姓自发所为,拦也拦不住。”
“他还说,等县里情况再好些,想请大人再去原武县看看。”
王清晨心中感慨,却也不便再多说什么,只得转开话题:“这一路辛苦你了。河工事宜可都交接清楚了?”
“都已办妥。这是此次河工的详细账目和工事记录,请大人过目。”段柳从怀中取出一本厚厚的册子,恭敬地呈上。
王清晨接过账册,指尖拂过略显粗糙的封皮,并未立即翻开。
窗外秋雨渐沥,带来丝丝凉意。
“这一趟,辛苦了。”他看向段柳,对方眼中有奔波留下的疲惫,却也有一股历经实务后沉淀下来的沉稳。
“回去好生歇息几日。此次差事办得妥当,部里会有嘉奖。”
段柳拱手:“谢大人。下官只是尽了本分。”
段柳退下后,王清晨独自在值房坐了许久。
秋雨敲窗,仿佛敲在心上。
他翻开段柳带回的河工账册,一页页细看。
墨迹工整,条目清晰,堤坝用了多少石料,征调了多少民夫,每日进度几何,皆记录在案。
这上面写的好像都是他一日日的亲历。
最后一页还附了段柳的亲笔小结,字迹略潦草,想是返京前夜匆匆写就。
“……七月十七,原武段最后三里险堤合龙。是夜暴雨,水涨三尺,新堤岿然不动。沿岸百姓聚于堤上,焚香祝祷,声闻数里。”
这江山社稷,终究是由这些勤恳的官员、朴实的百姓,一砖一石垒起来的。
他合上账册,轻叹一声,随即叫来书吏将账目整理归档。
“大人。”丁成文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迟疑。
“进来。”
丁成文推门而入,神色有些凝重,低声道:“刚得的消息,押送漕帮重犯进京的囚车,在丰和县遇袭了。”
王清晨猛地抬头:“哦?伤亡如何?人都被救走了吗?”
“死了四个押解的刑部差役,重伤两个。至于囚车里的犯人……全都死了。”
“全都死了?”王清晨眉头紧锁,“是灭口?”
“看着像。刺客用的是弓箭,所有的箭矢全都是朝着囚车去的。”丁成文语速极快。
“一个活口都没抓到。”丁成文补充了一句,虽然他也是听来的,但是却听得消息却跟真的一样。
王清晨沉默片刻,冷笑道:“好大的胆子,好厉害的手段。”
“刑部和大理寺那边已经炸了锅,听说几位堂官亲自赶去了现场。”丁成文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
“近日京中可有什么事情发生?”王清晨迟疑片刻随即问道。
要灭口的话,肯定是谁知道的多,灭谁的口,就比如前户部侍郎周宗,现户部侍郎张敬之。
“倒是未曾听说”丁成文想了想说道。
雨丝斜织,将庭院中的青石板洗得发亮,却也模糊了远处的景致,如同此刻京中的迷局。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王清晨靠在椅背上不再说话。
这潭水,比他想的还要深得多。
掘堤案至今戴胄都没有结案,这就是悬在张敬之等人头顶的屠刀。
天要使其灭亡,必先使其疯狂,或许等不了多久,京师便要再次动荡。
值房内又只剩下王清晨一人。
陛下病体沉沉,太子……
他闭上眼,手指按了按眉心,越发用脑过度了。
不能急。
此刻越是风浪欲来,越要沉住气。
至于张敬之……
王清晨睁开眼,眸中闪过一丝冷光。
秋后的蚂蚱。
或许赵楷说得没错。
只是这蚂蚱背后,还藏着毒蛇。
接下来的几日,王清晨仿佛全然不知外界风波,只专心于工部事务。
除了整日泡在琉璃工坊,与工匠反复试验新配方;他还有了更多的闲暇陪伴家人;甚至小文瑾的课业,他捉闲也能教导一二;再加上源冰的十月预产期渐近,侯府也开始悄然准备。
然而,京中的气氛却日渐微妙。
八月初一
陛下少见地翘了大朝会,令百官不得其解。
偶有景佑帝身体有恙的消息传出,随之便消散如烟,显然是被有心人给掐断了。
八月初三
宫中传出旨意,陛下因偶感风寒,需静养数日,期间由太子梁朝监国,一应政务皆报东宫处置。
这道旨意看似寻常,却让不少老于宦海的臣子心中暗自一凛。
陛下虽近年身体时有不适,但如此明确地将政务全权交予太子,尚属首次。
即便是景佑帝上次出游也是由太子监国,各部大臣辅佐,而且大多数事情的决策都要快马呈报由景佑帝亲自处置。
这让朝中大臣不由心忧。
王清晨接到消息时,正在工部核对一批发往宫中的琉璃镜。
经过工部工匠的日夜试验,工部终于研制出了透明无瑕的琉璃。
这面以镀银工艺制成的穿衣镜,清晰无比,本是预备在中秋节进献的贺礼。
他放下手中的单子,对丁成文道:“镜子的进度再加快些。另外,之前吩咐你给老匠人们备的过冬棉衣和炭火,可都发放到位了?”
“回大人,都已按名册发放,匠人坊的老人们感激不尽。”丁成文应道。
王清晨点点头,目光却不由飘向窗外。
秋意渐浓,工部庭中的梧桐已见黄叶。
“听闻陛下最近……”丁成文有心提醒。
王清晨这种太子近臣,最近应当是最为活跃的时候,毕竟如果陛下有个万一……
“休要再言,陛下洪福齐天,自有天佑……”王清晨面色不悦,心中却是一苦。
他何尝不知此刻正是东宫需要人手之时,但越是这种时候,越要谨言慎行。
谁知道这是不是景佑帝放出的烟雾弹呢?
玩政治的人心都脏,可不是说说而已。
对于已成定局的事情,做多错多。
梁朝老爹不就是如此嘛。
“做好分内之事足矣。”王清晨淡淡道,目光重新落回那面光可鉴人的琉璃镜上。
丁成文会意,躬身退下。
王清晨独自在值房静坐片刻,提笔写下一封简短家书,嘱咐源冰近日无事少出门,好生安胎。
又另写一纸条陈,将琉璃镜的进献事宜详细说明,命人即刻送往东宫。
唯有埋头实干,方能在这风雨欲来之时稳住阵脚。
八月中的京师,天气转凉,政治气候却愈发燥热。
刑部和大理寺对丰和县囚车遇袭案的调查毫无进展,大臣们的心思也全然不在这件案子上。
往年,八月十五,宫中总要设宴,今年宫中原本计划的大宴因陛下病体未愈而取消,只令各王府及三品以上大臣进宫请安。
农禾一早便穿戴整齐,带着一面最为精致的琉璃镜进宫。
镜面用红绸覆盖,由四名工匠小心翼翼抬着。
大明宫外,百官静候。
众人皆神色凝重,全无过节喜庆。
“宣众臣进宫请安——”内侍尖细的声音打破沉寂。
百官按品级鱼贯而入。
大明宫内檀香弥漫,景佑帝卧于榻上,细纱遮蔽,看不出本来面目。
梁朝侍立榻旁,神情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