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金殿内熏香缭绕,在雕梁画栋间织就一层朦胧的帘幕。嵇昀身着玄色锦袍,与野南浔、薛芙并肩踏入殿中。
蜀主斜倚在鎏金蟠龙椅上,开口便说道:“当今各国并立,少有侵扰。大唐已得河北,中原霸主之位稳固,何苦对梁国穷追不舍?刀兵四起,徒增生灵涂炭。”
嵇昀长揖及地,复又起身,答道:“陛下可知,王莽篡汉时,天下义旗纷举;今朱温弑君屠宗,罪孽更胜一筹。昔年十国联军讨逆,贵国大将王宗涤血洒疆场——”
他抬眸时,目光如出鞘的利剑。
“若纵朱梁苟延,何以告慰先烈?贵国高祖在天之灵,又岂肯瞑目?”
殿中重臣哗然。左相拂袖而起,面色翻涌:“你主屡兴兵戈,分明是觊觎天下!”
嵇昀答道:“若是为国讨贼,也能被扣上觊觎天下的恶名,那么凭险自守,任由贼寇猖獗,不顾国恨家仇,又该论个什么罪名呢?”
左相无言以对。
忽有一人怪声怪语地说道:“唐王若真为讨贼,何不在河北休养生息?却要我小国相助,分明是想将祸水东引,贵国却好坐收渔利吧。”说着又将指尖点向殿外。“我蜀中百姓安享太平数十载,岂容战火殃及?”
嵇昀循声看去,见说话的人年过古稀,举手投足间不难看出是一学究,嵇昀并不与他搭话,而是转身扫视百官,忽而轻笑:“当年贵国高祖与我大唐先帝歃血为盟,共立‘讨梁复唐’大旗时,可曾想过偏安一隅?”他指节叩击着殿中蟠龙柱。“东都一战,朱友恭预设埋伏,若不是王宗涤将军舍命相救,蜀高祖早已血洒洛阳,哪里会有今日这样的局面?各位大人说出这般话,敢情是想让先烈之血白流吗?\"
御史大夫拍案而起,铁面冠上的獬豸角剧烈颤动:“你主虽称唐王,实乃沙陀胡人,又与契丹联姻,分明是夷入中国,狼子野心!”
此言一出,殿中气温骤降——当年李萱和亲契丹之事,正中嵇昀禁忌。
“你放屁!”
野南浔瞪圆乌眼,气得就要发作起来,嵇昀却抬手止住他。阳光透过殿顶琉璃瓦,在嵇昀面上投下斑驳光影,他忽而从袖中展开一卷舆图,“啪”地甩在玉案上:“这是卢龙战场图。”舆图上朱笔圈注处,尽是唐辽交战之地。
“阁下身为御史,本该依理直说,无私坦荡,却为何妄加猜度,恶语伤人?天日昭昭,契丹和朱梁蛇鼠一窝,先晋王李克用临终折箭,誓为死敌。契丹南侵,掳掠郡主,试问我朝军民,谁人不深以为恨,深以为耻!这才有大军北讨胡庭,连克松岭、上京,逼得耶律德光仓惶逃窜。”他指尖划过地图西北角,突然压低了声音:“我主先祖三代,蒙受唐室厚恩,赐予国姓,我主陛下,幼年入宫,认祖僖宗,至今晋阳太庙之中,仍然供奉大唐列位先祖。”说到这儿,话音又是一转:“尔等君臣也都曾是昭宗旧臣,试问先主牌位,现在何处?”
此话一出,蜀国朝堂一片哑然。
谏议大夫忽而出列,手中捧着一卷竹简:“我有蜀地《民瘼录》为证,自唐梁交兵以来,蜀中粮税增至三成,百姓苦不堪言!”竹简展开时,墨迹未干的数字在阳光下浮动,“若再兴战事,我蜀中......”
“住口!”嵇昀忽然正色,脚踏在石阶上发出清响,“贵国商队经茶马古道入梁境,贩卖的盐铁可曾少收过一钱?”他目光扫过众人变色的脸,“朱梁设卡盘剥时,是谁在收‘买路财’?如今大义当前,却拿百姓做说辞——”他忽而冷笑,“当年高祖皇帝率军出川时,百姓箪食壶浆以送,如今诸位的良心,可还如当年般赤诚?”
殿中死寂。
见百官鸦雀无声,蜀主指节捏得泛白,忽而拍案:“想让朕配合出兵不是不可,需答应朕一件事。”
嵇昀见其松口,便请他说出条件。
“请三位留居成都,终身不再出川,怎样?”
野南浔和薛芙闻言都是一怔。
“这小子想把我们扣住当人质......我呸。”野南浔小声啐了一句,攥起了拳头,随时准备闹翻。
“我以为是什么大事,若真能促成唐蜀两家结盟,共克贼梁,川中山河秀丽,我们三个很乐意在这儿住下。”
“师父!”“昀哥.......”野南浔和薛芙同时投来疑惑的目光。
嵇昀笑着继续说道:“涉及国事,我不敢擅专,请需容我等修书禀明陛下。”
蜀主道:“先生是大唐皇帝身边的红人,若能留在成都,让朕没有后顾之忧,便是为两国邦交作了大贡献。”
嵇昀道:“蜀中天府之国,果能在此衣食无忧,自在逍遥,是多少人向往不得的福分,只是往后日子久了,陛下千万不要嫌我们白吃白喝才是。”
蜀主耸肩一笑,示意罢朝。
嵇昀三人回到住所。
“师父,那王衍小子没憋着好屁,趁还没撕破脸,赶紧想办法逃了吧!”
“野南浔说的对,蜀国根本就没有联合出兵的打算,反而,他担心自己的江山也被大唐吞并,想把咱们扣下来,当成将来保命的筹码。”
“你们两个说的都没错,可眼下先不说能不能逃得出去,即便是逃出去了,前番努力白费不说,王衍害怕得罪大唐而遭到报复,很有可能直接倒向梁国一边。那样的话,灭梁之战我们就要增加许多无谓的伤亡。”
野南浔道:“怕他什么!我看王衍就是个怂蛋,他要是敢帮梁军,捎带手连他一起灭了。”薛芙道:“昀哥,依我看,不管是否答应蜀国的条件,以王衍的做派,他都不会相助我们灭梁的。”
嵇昀道:“最好的结果,就是蜀国能保持中立,两不相帮,但是想那样的话,我们就得拖住他,不能撕破了脸。”野南浔道:“怎么拖?难不成真的留在这里当人质么?”
嵇昀点了点头:“我留下来当人质。你和阿芙以送信名义回晋阳去。”
野南浔与薛芙对看一眼,齐声道:“那怎么行!”
“此事须得听我安排。”
按下话头,嵇昀立即写作一信,内容只述预留成都之事,却将心腹言语托付野南浔、薛芙,使其转述庄宗知道。
二人快速收拾盘缠,正待出发,忽然庭院外面人声嘈杂。
嵇昀叫来驿官,询问缘由。驿官道:“门外来了三千御营兵。”
说着兵马司官入内,嵇昀诈称已得蜀主同意,派人回晋阳送信,请求放行。兵马司官道:“我等奉旨保护贵使大人安全,来时皇上吩咐,近日城中缉盗,请三位安心在府上住着,有事即交代末将去办,只是不能走出驿官,以防被贼盗所伤。”
嵇昀往大门外瞥了一眼,只见黑压压一片兵马,刀枪醒目,弓弩齐备,已将这里围得水泄不通。便道:“将我三人照管的如此周全,难得费心了。”回头进屋又跟野、薛二人道:“蜀主派兵把咱们看管起来了,看来须另想办法了。”
野南浔道:“师父你放心,就那些看门狗不够我打的,我在前边开路,保护你和阿芙冲出去。”
薛芙道:“恐怕不妥,你只见驿馆外有三千人,不见整个成都城里有多少带甲之士,这里闹出动静,四面必有就应,何况城门把守严密,咱们即便能逃出驿馆,也逃不出成都。”
“阿芙说的对。你们稍安勿躁,让我想想办法。”
第二天,嵇昀谎称对酒食不满意,将驿官叫来责备了一番,驿官悻悻而出,被司官叫住,询问三人动静。
驿官道:“别的都好,只是嘴刁,嫌我们提供的饭食不佳,把我痛骂一顿。”
司官道:“皇上有交代,只是不许出门,他们要什么吃穿尽数予他。”
驿官便回去问嵇昀该准备什么饭食。
野南浔抢上前喊道:“还问什么,山珍海味,都端上来就是了。”
驿官作难道:“大人们休怪,要山珍,管够,只这海味,因我国去离大海遥远......”
“罢了。”
嵇昀打住话头:“我们也不是刁钻之人,海味就算了,只这山中野味,顿顿不能少。明白吗?”
驿官一听如此,连连点头答应。
赶在庖厨又做饭时,嵇昀亲自来到厨房。假意验收食材,却将几条生肉藏在袖里。
回到寝室,用小刀将肉剌成小块,晾晒在窗台上。
过些时候,天空传来几声呱叫,继而是扑腾翅膀的声音,原来是腥肉的味道引来了几只乌鸦。
趁其啄食不备,嵇昀上手擒住一只,其余四散。然后嵇昀避开旁人,把自己关在房里。就连野南浔和薛芙也不知他在忙弄些什么。
只知道他那屋的烛火,整整亮了一个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