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你提出的这个疑点,也正是我要说的一个重要方向。”叶默肯定道,“朱青扎布的死,以及日青多吉后续的复仇,是引发后面一系列事件的导火索。如果这个起点的真相就有偏差,那么后面的很多‘理所当然’就需要重新审视。”
但他话锋一转,也展现了刑警的严谨和客观:“不过,阿俊,我们也必须清醒地认识到,这些目前都只是我们的推理和怀疑,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证据能证明丁贞丁强不会骑摩托车。骑摩托车这种技能,对于一个常年在外逃亡的成年人来说,并不是什么特别复杂的事情。他们有可能在逃亡期间就学会了,甚至几天就能熟练掌握。而且,丁贞和丁强两人也的确有过抢劫王宏志他手下小弟财物的记录,这也就证明,这俩人抢劫目标是不分对象的,带有很大的随机性和机会主义性质。不管你是普通大巴车乘客,还是黑社会老大的马仔,只要当时情境合适,他们都有可能下手。因此,单从行为动机上看,他们抢劫落单的、骑着昂贵摩托车的朱青扎布,也是完全合理的,符合他们的一贯模式。”
“当然,”叶默回到了郑孟俊的核心质疑上,“就和你刚才说的一样,两把凶器的出现,以及它们的位置分布,的确是非常值得深究的疑点。一把有指纹,一把没有指纹,如果单独看,或许还能用巧合或意外来解释,比如其中一人戴了手套。但两把凶器被发现的位置相隔如此之远,这就很难用简单的‘丢弃’来解释了,这更像是一种…刻意的布置。”
听到叶默也认同这个疑点,郑孟俊思索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调查的渴望,随后试探性地提议道:“叶队,既然这个案子疑点重重,又是所有事情的起点,要不…我们就申请一下,对朱青扎布被杀案,重新启动调查?哪怕只是秘密的、小范围的复核?”
闻言,叶默微微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无奈:“很难。上面不会同意的。这个案子当年已经结了,所有的证据链在表面上看起来是完整的,凶手丁贞丁强也已死亡),可以说是死无对证。要想申请重新调查这种已经结案的命案,必须要拿出足够强有力的、能够颠覆原结论的新证据或者硬性理由才行。而现在,上级所有的关注点和精力,都集中在深挖张广元、梁启天、王天成、以及刚刚落马的刘青云他们这一连串案子背后可能涉及的更庞大的腐败网络和保护伞问题上。对于日青多吉、赵天刚这些已经到案、主要犯罪事实清晰的主犯,上级的要求是尽快审理、尽快结案、尽快判决,以平息舆论,稳定人心。在这个时候,旧案重提,而且是一个表面上看已经了结的案子,阻力会非常大,也很难得到支持。”
听到这里,郑孟俊也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他知道叶默说的是实情,体制内的程序和资源分配,有时候不得不向更大的政治和社会影响妥协。
“唉,可惜了…”郑孟俊有些不甘心,“那,叶队,你再接着说一下其他你觉得有疑点的地方吧,我也跟着分析分析,就算不能查,心里也得弄个明白。”
闻言,叶默点了点头,整理了一下思绪,道:“好,刚才你说出了第一个点,朱青扎布死亡案的问题。现在我说第二个让我觉得蹊跷的地方,那就是——彩票店的问题。”
“彩票店?”郑孟俊愣了一下,随即迅速反应过来,“对!彩票店!我记得!我们当初之所以能摸到王新龙那条线,就是因为发现了那两家奇怪的彩票店!”
“没错。”叶默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你还记得我们当初调查这件事的过程吧。”
“当然记得!”郑孟俊记忆犹新,“就是通过那几家连续中奖的彩票店!我们发现有一个叫王新龙的人,给了江陵县一个开小超市的老板好几万块钱,借用他的身份证件,偷偷开了两家彩票店。我们顺藤摸瓜,查到了这个王新龙,而王新龙,又正好是赵天刚的手下!所以你当时才决定,暂时放下对秦思明的直接调查,转而先想办法从赵天刚身上打开突破口,利用赵天刚手上可能背负的其他命案作为杠杆,将其逮捕归案。然后计划在审讯赵天刚的时候,再顺水推舟地问出公交车失踪案的细节。只是谁都没想到…”
郑孟俊说到这里,语气带着一丝不可思议:“…只是谁都没想到,这一问,还真就问出来了!赵天刚那么快就交代了是他指使手下制造了公交车失踪案,目的是为了灭口可能泄露秘密的王新龙。原本这只是我们的一个假设性的侦查方向,谁也没想到会这么顺利就得到证实,并且直接破了案。”
“对,过程就是这样。”叶默肯定道,但他的眉头却皱得更紧了,“但是,问题就在这里:既然我们最初是通过‘彩票店’这条极其重要、极其关键的线索才找到的王新龙,进而关联到赵天刚,最终破获了公交车失踪案。那么,‘彩票店’本身,在这个案件中,究竟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王新龙,或者他背后的赵天刚,不惜花钱找人代持,偷偷开设这两家彩票店,他们的真实目的究竟是什么?”
他看着郑孟俊,抛出了核心疑问:“是为了洗钱?但规模似乎对不上,而且方式也太迂回、太容易暴露了。是为了传递信息?但调查中并未发现异常通讯。是为了…某种试验?或者有其他更隐秘的用途?可到目前为止,彩票店这条线索,在破获了公交车失踪案之后,就仿佛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一样,彻底失去了作用,再也没有被提及。王新龙到现在也死活不肯承认他开过彩票店的事情,对他的动机更是闭口不谈。我就非常想知道,他当初费尽心机开这几家彩票店的真正目的,到底是什么?这个目的,和后来的公交车失踪案,以及更广阔的图景,到底有什么内在联系?我总觉得,这背后应该还有文章。”
听到叶默所说,郑孟俊也紧皱着眉头,重重地点了点头。
经过这么一梳理,他也感觉到了这里面的不协调。
“叶队,你说的没错!其实像这样的一些‘虎头蛇尾’、完全没有用上的线索,在咱们这次系列案件的调查过程中,好像还有好几个。”郑孟俊感慨道,“这整个破案过程,现在回头想想,就给我一种…一种‘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的怪异感觉。明明我们一开始调查的重点和方向是东边的秦思明,结果却硬生生被各种线索和突发事件推着朝着西边,日青多吉、赵天刚跑。最离谱的是,就算是方向好像完全反了,却还依旧不影响我们最终抵达目的地(破案),甚至抵达的速度更快、更高效…就好像,冥冥之中有一条更快更好的路,早就给我们铺好了,只是我们自己不知道而已。”
这时候,叶默也深吸了一口气,开口道:“在我看来,所有这些若隐若现的疑点,以及这种被引导的怪异感觉,最终似乎都隐隐约约指向了两个人——秦思明,还有他的妻子,赵青青。这两个人,是肯定有问题的。我几乎可以肯定。但具体是什么问题,他们在这盘错综复杂的棋局里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是棋子,是棋手,还是观棋者?他们要是不主动说出来,或者我们不找到决定性的证据,恐怕…凭现有的这些东西,我们估计一辈子也查不出来,只能停留在猜测阶段。”
“秦思明…”郑孟俊摸着下巴,思索着,“这个秦思明我倒是觉得…虽然感觉不一般,但看起来似乎没什么明显的问题。毕竟他是受害者之一,而且他的学术成就和地位是实打实的。但是赵青青那个娘们儿…”郑孟俊的脸上露出了明显的不喜,“我就很看不惯了!一天到晚穿个小西装、高跟鞋,打扮得一丝不苟,看人的眼神总是居高临下,走路姿势拽得跟二五八万似的,也不知道在装啥。就这种看起来傲娇、公主病的千金大小姐,也不知道秦思明那么一个大学者是怎么忍受得了的。他俩在一起,画风都不对。”
闻言,叶默微微摇了摇头,语气严肃地纠正道:“阿俊,你这可就太小看这位赵家千金大小姐了。看人不能只看表面。我问你,当初在秦思明刚被绑架,消息还没确定的时候,是谁第一个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直接找到我,提供线索并坚持要求调查的?”
“是赵青青。”郑孟俊愣了一下回答。
“在停车场里,我让她待在车里保证安全,她却在我被六名持刀歹徒围攻的时候,毫不犹豫地冲下车,捡起地上的棍子和我一起面对。那种冷静和勇气,是一般娇生惯养的大小姐能有的吗?”叶默继续问。
“……”郑孟俊沉默了。
“在后面的突击解救过程中,我临时交代她做的事情,无论是吸引注意还是传递消息,她都完成得滴水不漏,指令执行得比我们很多受过训练的辅警都要到位。这种应变能力和心理素质,是普通人吗?”叶默再问。
“最离谱的是,”叶默抛出了一个郑孟俊不知道的信息,“这个赵青青,其实很多年以前,还和我有过一面之缘,甚至可以说,我对她有恩。”
听到这话,郑孟俊直接愣住了,眼睛瞪得老大,难以置信地看着叶默:“不是吧,叶队?!既然你和她早就认识,为什么…为什么你一开始完全没有认出来?她也没表现出来啊!”
“因为变化太大了。”叶默解释道,“大概是2006年的时候,我在宁海市局,参与打击了一伙横行多年的拐卖妇女团伙,成功解救出了十几名被囚禁、被迫害的女子。其中,就有当时大学刚毕业不久赵青青。她那时候看起来非常瘦小、怯懦,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无助,和现在这种气场强大、成熟干练的女总裁风格相差特别大,简直是判若两人。所以我完全没把两个人想到一块儿去。”
他顿了顿,说出了更关键的一点:“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当时案子处理完了之后,赵青青和她的家人过来给我们送锦旗致谢,她还特意拉着我,单独合照了一张照片。这件事我印象不深了,但是,这张合照,她一直珍藏在她随身携带的钱包里,保留了很多年。”
听到叶默所说,郑孟俊彻底惊呆了,嘴巴微张,半天合不拢。
“也就是说…在她心里,你一直是她的救命恩人,是对她人生有重大影响的人。可是…”郑孟俊感到一股寒意,“可是一开始见面的时候,她却能对你表现出那种…那种几乎是发自内心的厌恶、不耐烦和不信任的状态?这…这太反常了!面对自己多年未见的恩人,正常情况下,就算因为身份变化不好意思相认,也绝不应该、也很难表演出那种真实的厌恶感!能够把自己的真实情绪控制、隐藏到如此地步,甚至能完美演绎出相反的情绪…叶队,这女人…很恐怖啊!”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后知后觉的惊悚。
“所以说,”叶默的结论冰冷而清晰,“她一直在伪装。从见到我的第一面起,就在伪装。一个人费尽心机去伪装自己的真实情感和反应,目的是什么?无非就是为了隐瞒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避免引起我的深度关注和联想。而且,不仅仅是她在伪装…”
叶默的目光变得更加深邃:“我认为,秦思明也在伪装,他甚至比赵青青伪装的更加完美,更加天衣无缝。他把自己完全隐藏在‘受害者’和‘书呆子学者’的身份之后,甚至…连赵青青的表现,都有可能是他精心设计的一部分,是他利用来转移我们视线的一枚棋子。赵青青对我的‘厌恶’,或许正是秦思明希望我看到的效果。”
听到这里,郑孟俊微微张着嘴,只觉得后背有些发凉。
他无法想象,如果叶队的推测是真的,那这两夫妻的心机和城府得深到什么程度?
“没…没这么吓人吧?”郑孟俊有些结巴地说,“这两夫妻…心眼子加起来得有一百多个吧?这…这还怎么在一起生活?天天演宫廷戏呢?怪不得…怪不得赵天刚一直不怎么喜欢这个女婿,甚至暗中提防他,原来这家伙早就凭直觉猜到这小子有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