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死士（二）
燕无邪像是喃喃自语，又像是在对死士说话。
“我和她见面时，她告诉我，唐门利滚利的债契已经逼死了全家，独留她苦苦支撑。那是她几辈子都还不起的钱；我当时正想着伪装成一个‘女侠’去接近唐门的人，满脑子都是劫富济贫的念头……就出手去帮她。一来二去，我……”
“你对她付出了真心？”死士显得兴味盎然，“哇塞——”
“住口！”燕无邪一用力，匕首擦过死士脸侧钉入墙缝。
“好好好，我不说话，你别动手。”死士摆摆手，“再来一下我真得死在这里，求您高抬贵手，高抬贵手。”
“我的确想……想带她走。”燕无邪捏紧双拳，“为了替她还债，我必须得想办法筹钱——”
“不好意思。”死士说，“这债主什么身份，神通广大到叫你束手无策？直接带人远走高飞不好吗？而且你是摘星的弟子，偷一点不义之财岂不是轻轻松松——”
“你以为我不想？你以为我不想这么做？别把话说得那么轻松！放债的是唐门！我身边并无钱财，要是偷走那般数量的钱必定会惹来追捕甚至连累……我又能怎样？钱又快、又安全，我只能用师父的遗物去换钱。只要是有摘星的名号，总会有人愿意高价收取。”
燕无邪为了拿快钱，不得已去找了不那么光明正大的门路。那群敢谋反的人，也是那个时候注意到她的。
“摘星的物件？那的确能卖出个好价钱。”死士说，“是什么遗物？”
“一个匣……子。”燕无邪的声音慢了下来。
她脑中突然闪过张三说过的话。
“摘星匣”。
她以为那只是个普通的盒子，因为师父只是随手交给了她，从未显露过重视。
可是如今一看，才恍悟。
“怎么了？”死士问。
“那匣子，最后是唐门用十几两黄金换……我拿着匣子去，却被重重包围，身上留下了这样多的伤……”燕无邪觉得自己一切都明白了。
她不由得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哈！我快死了，唐倾辞才现身，告诉我，根本没有什么欠债！她是唐门千金，不是普通百姓！”
“这就是一个圈套，一个拙劣的计划，唐门千金亲自陪我演戏，就为了从我手里骗出师父的遗物……她甚至那个时候，还要握着我的手，对我道歉……”燕无邪又哭又笑，比那日更加震惊痛苦，更加憎恨唐倾辞。
死士沉默片刻，问：“我还是觉得事情不会那么简单。毕竟你只是说了自己眼中的事实，谁知同一件事，在别人眼里会是什么情况。之后呢？你没把匣子拿回来？”
“我又气又怒，直接冲出门外。唐门……哼，你以为唐门吃下的东西，还能拿回来？我若是胆敢踏足把东西偷回来，那群人就有合理的理由把我关在地牢里日夜审问！”
她突然暴起，一拳锤在墙上，气血翻涌：
“她欠我，当然是她欠我更多！我再见她的时候，真想一剑杀了她……！可是她有那么多对不起我的事，我最后也只不过是把她打晕了！我真该杀了她！”
月色映出燕无邪狰狞的脸。她伸出手，摸过自己脸上那道疤痕。破相只不过是最轻微的影响，这道刀口再深一点就能要了她的命。
刀上淬了毒，燕无邪耗尽半条命才将其解开。时至今日，这伤疤仍会发痒。它实在太过惹眼，燕无邪不得不在易容上多耗费一倍的财力精力，才能将其掩盖下去。
燕无邪深吸一口气，把匕首从墙上拔出来，抵在死士的喉间：“讲完了……你也该死了。也多亏你，我想明白了！不杀人，别人就会来杀你！我必须得先下手为强！世间从来没有什么侠义，都是弱肉强食……”
死士的眼神扎得她生疼。明明并不锐利。
“你、你师父摘星，还有唐倾辞的事。我不了解。”死士望着她，“但有一件事，我很熟悉……那就是你脸上的神情，还有你现在的想法。”
他笑了：“你觉得世道对你不公。你觉得所有人都欠你。你委屈、痛苦，对不对？当然了，别人做了那么多恶事，你什么都没干过，却过得比坏人还惨。你很不甘。”
“可是啊，如果唐倾辞不无辜，你又如何呢？”死士轻佻地说，“你在金陵没有为虎作伥吗？你和某些人合作，明知他们干不出什么好事，却还是选择帮忙了对吧？因为你自己的目的？”
“你去试探皇子，以一个无辜少女为要挟偷走了他的玉佩。你袭击他和一位捕头，令那个捕头昏迷受伤。你躲在唐倾辞那里避难，她为你遮掩，你却打晕她。”死士细细数来。
“虽然不是什么罪大恶极的事，可是也绝不是能挺胸抬头说出来的经历吧？我看你已有二十多岁，想必过了把罪恶叛逆当帅气的中二年纪。”
燕无邪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说过那么多。或许是情急上头，全都说出来了吧。
她毫不犹豫地大声反驳：“没有我，还会有别人！他们不达目的不罢休，没了我，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迟早有人会做这些事罢了！”
“那你是问心无愧了？”
“我……”燕无邪不知道为什么，说不出话来。她低声辩解：
“可是我从没有杀过人，从没想过害人。我偷走的东西不敢用来享乐，听从师父的话分给穷人。我没杀过任何人，连恶人我都没有。我从没……我从没有害过人啊……”
“我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了？！比起那群人来我又有多邪恶？”她突然又有了底气。
“我反而干过很多好事！我接济过穷人，我也算行侠仗义过！我就算助纣为虐，也没有错到底，要是没有我的提醒，裴长卿说不定已经死了……”
死士还在看她。燕无邪冷笑道：“你看不起我。你觉得你可以……你可以轻视我。因为我是贼，没有你这种为了报恩搭上性命的侠客光明磊落。”
她手腕突然有了力气，一点一点，刀锋向死士的命门逼近：“我做过这么多，可曾有人因为这些善待我？有人因为这些夸赞过我？”
“我再也不要做这样的事了。”她说，“我要……我要自私一点活。反正世间自私的人，那么多……”
死士慢悠悠地叹了口气。隔着匕首，燕无邪清晰地意识到，此人性命全在她一念之间。
同时她也明白——自己已经站在了某条分界线上。
就像悬崖边，一旦跨过，就再也无法回头了。
“你给我讲了个故事，我也给你讲个故事吧。”在这关头，死士突然说，“从前有个死士。他满怀壮志，想干出一番大事业。”
燕无邪胸中翻涌的情绪为之一滞。
……什么故事，什么死士，这个死士就是你吧。为什么一个死士会想干出一番大事业，你不是死士吗？
她茫然地看着死士。而对方还在侃侃而谈。
“这个死士长得帅武功强文采好。唯一美中不足的一点是，他运气不太好。明明想要救人，却被杀掉了。明明只是在做好事，却被杀掉。明明只是路过，却被杀掉。”
燕无邪又疑惑起来。她不明白眼前这个人的疯言疯语。
“时间一长，原本雄心壮志也被现实浇灭了。他反反复复被捶打那么多次，终于‘醒悟’了……干嘛要反抗，努力呢？世间好人活不长，恶人横行霸道。还不如多为自己想一点。于是他就这样一改性情，只是浑浑噩噩地活。遇见了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都无所谓，只要自己能活下去就行。”
“然后他……嗯……遇见了一个人。”
“这个人也是个死士。但是不太一样，因为她明明没怎么行走过江湖，却比任何侠客都懂得侠义。明明自己也很悲惨，却仍旧愿意为了别人赴汤蹈火。”
燕无邪默了默，说：“她死了吧？是你的什么人？”
“大概十年了。”死士说，“其实算是我未曾谋面，却很敬佩的故人。我早知道她的经历，却只是自我催眠，不信世上有这般人物。和她一比，我没用懦弱，像个小丑……呃，不用我解释，你应该也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我太愚钝了。到了最后关头，我才明白了一件事。”
“原来我也想效仿她。我一直在对自己说‘放弃就好’‘我都这么惨了，为什么还要去救别人’‘人自私一点又如何’这样辩解的话。”
燕无邪仿佛被正中要害一般，防御性地后缩：“我和你不一样，你别想跟我讲道理——我的痛苦，你又怎么会明白！我什么都没做错！”
死士叹了口气：“方才你也说过这样的话。那时候我可没有责怪你，也没有问你这样的问题啊。没有任何人这样问你。小姑娘，你的辩解，又是在回答谁呢？”
燕无邪张口结舌，说不出话。
“和我一样，是在回答你自己。”死士自问自答，“回答你心中的良知。你知道怎么做才是对的，只是要用这样的话来让自己从负罪感中解脱——远胜于坦然行恶之人。因此你其实是个善良的人啊。”
燕无邪慢慢地问：“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我看见你，就像看见了过去的我自己。过去的我遇见了贵人，你也需要某人来拉你一把。”死士说。“就像当时的我一样，你迷茫、不甘，看不清前路，我对你的了解不多，给不出什么建设性的建议，不过嘛……”
他沉默片刻：“我的经验，倒是可以给你作为一点参考。”
“十年前，我被她点醒后，彻底下了一个决定……”
“我要问心无愧地活。无论发生什么，这个决定都不会再动摇。”
“我的话已经说完了。最后还要问你一个问题：小姑娘，你想要什么？你又要怎样活？”
燕无邪张口欲言，却又无话可说。
她只觉得死士这些话说中了她最隐秘、最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心思，忍不住又问道：“前辈，不知您是何方人士？”
“……路过的死士而已。”
燕无邪还要再问，却见死士呼吸变得格外轻，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后，头便慢慢地歪了下去。
她连忙伸手去试，已然没了鼻息，又摸胸口、脉搏，毫无动静。
甚至在伤口上轻轻一按，都没有任何反应，血液毫无阻碍地流出身躯。这个人的确已经死了。
燕无邪手里还攥着那把匕首，只是已经毫无用处。
她跪坐在那里，静静对着一具尸首看了良久，突然俯下身去，行了个大礼。
“多谢前辈。”她站起身来，走出破庙。“我……已经有了答案。”
时正月上树梢，夜空晴朗，清风徐来。
燕无邪仰头望着这片晴朗夜空，方才来时的怨怼、愤怒消失得一干二净，心如澄镜，缓缓扬起一抹浅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