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冰冷地浸透了皇城的每一个角落。
这里是皇权的最中心，决定着无数位高权重之人的荣辱生死。
权倾朝野的裴回舟。他跪坐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面上，面前摆着一张矮几，几上放着一只酒杯，一壶御酒。
皇帝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喜怒。
“喝吧。”
裴回舟抬起头，他的脸色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异常苍白，但眼神却依旧锐利如鹰。
他看了一眼皇帝，又看了一眼那壶酒，没有丝毫犹豫，端起了其中一杯。
酒杯离唇边越来越近，他的手稳得没有一丝颤抖。
皇帝的目光紧紧锁着他，眼神复杂难明。他看着裴回舟仰头，将杯中之物一饮而尽。
酒液入喉，如烈火灼烧。
不过多时，剧烈的疼痛瞬间从腹部炸开，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裴回舟的身体猛地一颤，那只空了的酒杯从他手中滑落，在光洁的地面上摔得粉碎......
他蜷缩起来，额头上青筋暴起，冷汗瞬间浸湿了鬓角。
剧痛让他无法呼吸，被他死死压抑成低沉的呜咽。
裴回舟死的时候，竟然一句求饶和痛苦声音都没发出。
皇帝就那样静静地站着，看着。
他看着这个曾经最信任、也曾与自己为敌的男人，在无尽的痛苦中，一点点走向死亡。
“......”
裴回舟的眼睛瞪得极大，眼角因痛苦而撕裂，鲜血混合着黑色的毒血，从他的眼、耳、口、鼻中缓缓渗出。
七窍流血，死状凄惨......
痛苦的挣扎持续了半个时辰。
每一息时间，都充满了煎熬。
最终，裴回舟的身体停止了抽动，彻底僵硬下来。
他倒在地上，双目圆睁，直直地望着头顶被宫灯照亮的龙椅。
在最后一刻，他想，我这一生，也许就是个笑话。
若早知真相，皇帝早早的告诉他,不把他作为磨刀石，那自己与白露之间还会是两看相厌的关系吗？
他们还会是恨海情天里，相爱相杀的关系吗？不是了。
他会像白露的三个哥哥那样去死命的爱护白露。
他会是白露最亲的义兄......她的三个哥哥怎么管教她......他都不会像她的三个哥哥那般严厉，他不会对白露红脸。
下一世，我们还会有姻缘吗？
这一世，他与人的缘分都太淡了。
希望下一世，他能够投身于一个平平淡淡的人家......过上好日子吧......
裴回舟死不瞑目。
一代枭雄，就这么死在了这里！
御书房里恢复了死寂。
皇帝看着裴回舟的尸体，久久没有动。
他早就知道裴回舟会死，这个结局是他亲手布下的，是他一手推动的。
可当这一刻真正到来时，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恸感却来了。
一滴眼泪从皇帝的眼角滑落，不知不觉滚烫地砸在手背上。
心中奇痛无比。
就算是做戏，他也是戏中人。
戏演得久了，投入了真情，便再也分不清哪一分是假意，哪一分是真心。
他与裴回舟之间，君臣、父子、仇敌......种种身份纠缠不清，早已是一笔烂账。
如今，账清了，人也没了。
皇帝难过了很久。
他就这样站着，看着裴回舟的尸体，看了几乎一夜。
殿外的更声从一更敲到五更，天色由墨黑转为灰白，他都没有动一下，也没有睡。
直到早朝时间快到了，皇帝才像是终于从一场漫长的梦中醒来。
他缓缓抬起手，对着门外一直静候的身影挥了挥。
”小李子。”
“奴才在。”李总管躬着身子，快步走了进来。
皇帝的声音沙哑，“将他......抬出去吧。”
李总管低着头，不敢去看地上的惨状，只是应了一声：“是。”
皇帝顿了顿，又补充道。
“传朕旨意，追封裴回舟为护国大将军，赐谥号‘武毅’。”
“待朕百年之后，让他葬入帝陵，就在......朕的陵寝之侧......”
这是帝王对最心爱的臣子，才能给予的无上恩宠。
李总管心中巨震，却不敢有丝毫表露，只是将头埋得更低。
“奴才遵旨。”
“对外宣称，裴大将军昨夜在御书房中议事，突发心悸，太医诊断无效......药石无医......不幸猝死。”皇帝最后吩咐道。
这个理由，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宫廷......并以最快的速度送到了朝堂之上。
金銮殿。
龙椅上的皇帝面容憔悴，眼下带着浓重的青黑，他看着阶下百官，声音沉痛。
“众位爱卿，朕有一件痛心之事要告知大家。”
他停顿了一下，整个大殿鸦雀无声。
“护国大将军裴回舟，于昨夜子时，突发心悸，薨了。”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
众臣的反应各不相同。有惊愕的，有惋惜的，有暗自庆幸的，也有不知所措的。
站在百官前列的太子，更是瞬间大惊失色。
裴回舟死了？怎么可能！
那个几乎将他逼入绝境的人，就这么死了？
他不信，一点也不信。
太子下意识地觉得，这只是父皇为了保护裴回舟，让他金蝉脱壳的计策。
假死脱身，从此隐于幕后，继续为父皇所用！
这个念头让他心头发冷，却又不敢表露分毫。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低下了头。
可他身后的那些裴回舟的党羽，却是真的慌了神。
他们最大的靠山倒了，倒得如此突然......
不管黄帝究竟是怎么想的，裴回舟日后都不可能在明面上出现了......这让他们一个个面如土灰，惊慌失措。
白露也站在朝臣的队列之中。
她今日也上了朝，看着太子的侧脸，悄无声息地向他挪近了一步，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轻轻地说了一句。
“裴回舟真死了。”
太子猛地转过头，看向白露。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怀疑，可白露的表情却异常平静，平静得让他找不到一丝说谎的痕迹......
白露不会撒谎的。
她说的是真的。
太子第一反应并不是狂喜，而是不敢置信。
也是够奇怪的。
金銮殿上的朝会，在一种诡异的沉闷气氛中结束了。
百官们怀着各异的心思，三三两两地散去。
裴回舟的死讯让朝中暗流开始涌动。
太子没有立刻返回东宫。
他站在殿外，看着官员们的身影逐渐远去，直到白露的身影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他快步走了过去，拦住了她的去路。
“去我那里坐坐。”
白露看了他一眼，没有拒绝。
东宫的书房内，遣退了所有下人。
一张方桌，几碟精致的小菜，一壶温好的酒。
太子亲自为白露倒了一杯酒，然后端起自己的酒杯，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液滑入喉中，他重重地将酒杯顿在桌上。
他抬起眼，看向白露，脸上浮现出一抹自嘲的笑意。
“......说来可笑，我今天竟然很难过，你别笑话我。”
“我和他，以前关系也十分好。”
他的声音有些飘忽，“情同兄弟，如同手足一般......”
白露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她只是端起面前的酒杯，喝了一口，辛辣无比。
太子又将第二杯酒饮尽。酒意上涌，他的话也多了起来。
“只是后来，一步错，步步错，最终成了死敌。”
他停顿了一下，眼神变得复杂。
“这些天，我恨不得他死。我每天都在想，该如何让他死，让他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
他看着白露，声音里带着一丝困惑。
“可现在，他真的死了，我......”
太子说不下去了。
他发现自己的心情并非只有大仇得报的快意，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说的空虚。
心中五味杂陈，又爱又恨。
他真的没想到，裴回舟竟这么突然地死了。
白露也端起酒杯，浅浅地抿了一口。
酒的味道并不好，有些涩。她也没想到，裴回舟竟然会就这么草率地死了。
在她的印象里，像裴回舟这种心狠手辣、权势滔天的大人物，在那些她曾经看过的故事里，不都应该是最终的反派吗？
反派，不应该是最后才死吗？
而且，还得是死在主角的手里，经过一番惊天动地的斗争之后，轰轰烈烈地落幕。
可他死得竟如此潦草，就像故事里一个无关紧要的配角，悄无声息地就退了场。
这让她感到一种说不出的违和与......荒诞。
两人都沉默了，各自想着心事。
书房里很安静，只有酒杯偶尔碰撞的轻响。
白露的心情也不怎么样。
这种不快，并非因为裴回舟的死。
裴回舟的生死对她而言，只是少了一个麻烦。真正让她心烦意乱的，是另一件事。
她的娘，似乎并不爱她。
这个认知像一根刺，深深地扎进了她的心里，让她每一次呼吸都感到隐隐作痛。
两人正沉默地喝着酒，书房外响起了通传声。
“太子殿下，陛下派李总管前来，宣白娘子去御书房觐见。”
太子与白露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疑惑。
白露放下酒杯，起身告退。
临走之前，太子拉着白露的袖子，低声说，“这个时候父皇杀死了他最疼爱的儿子，恐怕正难过着，你别说些什么让父皇不高兴的话。”
“太子殿下放心。”
她跟着李总管穿过重重宫阙，来到了御书房。
刚一踏进门，她就感受到了皇帝身上那股毫不掩饰的激动情绪。
他不再是朝堂上那个沉痛哀伤的君王。
“？？？”
白露一时间有点懵逼了，皇帝这又是怎么回事？谁给皇帝喂了兴奋剂？
皇帝从 龙椅上起来，快步走上前，双眼紧紧地盯着白露。
“白露，朕问你一件事。”
他的目光灼灼。
白露躬身行礼。
“陛下请讲。”
皇帝一把抓住白露的胳膊，力气大得让她有些生疼。
“朕查阅裴回舟的生前宗卷，发现他不久前，曾亲自去了一趟天牢！”
“他在天牢里，打探了一个人的消息。那个人，是沈兰花！”
沈兰花这个名字，让白露的心也跟着一紧。
皇帝似乎没有注意到她的反应，继续激动地说道。
“说起沈兰花，你可知她是谁？”
他没有等白露回答，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声音里带着追忆。
“她是你母亲赵冰语身边，最亲近的侍女！”
他看着白露，眼神里充满了期待。
“朕在整理裴回舟生平相关的情报时......发现他竟然在被处置前，见到了沈兰花！哈哈哈！白露！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皇帝在御书房内来回踱步，显得有些语无伦次。
“沈兰花还活着！且被抓到了天牢......当初她们悄无声息的都走了，我们也没管。如今突然将她抓起来，定然是行踪有疑！”
“几个婢女有什么有疑的！肯定是和冰语相关的！”
“这是不是就代表......就代表有你娘的消息了？！”
他猛地停下脚步，转身抓住白露的肩膀，神情激动。
“说不定，你娘没死！”
白露她愣在原地，一时间忘了该作何反应。
皇帝兀自沉浸在自己的猜测里，他用力地摇着白露的肩膀，“对！一定是的！”
他加重了语气，仿佛在说服自己，也在说服白露。
“如果她真的死了，裴回舟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快就对沈兰花动手？”
“他们一定是想掩盖什么！”
这个时候的皇帝，还不知道对沈兰花动手的其实是太后。
他只当是裴回舟为了阻止白露查清当年的真相，不想让她发现自己母亲的踪迹......才故意为之。
他看着白露，疯魔恍惚之间，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个他思念了半生的女人。
像......太像了。
白露，真的很像她的母亲。
皇帝开口，“如果你的母亲见到你如今出落的这般漂亮，这般能耐，你的母亲一定会很高兴的。”
白露沉默了。
她的母亲......恨不得高兴的杀了自己。
确实是太高兴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