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公主终于如愿,跟着自己的夫君,前往了倭地,他们是从天津港而走,但因为走的是锦衣卫的通道,并没有引起轩然大波。
不过,在大公主的船离开天津后的,第六日,天津港就要迎来了康王世子的船队了。
到了三日前,天津港忽然得到了上面的命令,
要在廿二这日,清场。
天子要来送长孙登船。
当下,整个天津港,可谓是陷入了忙碌,来自北京城的禁军监管了整个港口的防务,山东水师得令,调遣了三艘主力战舰,放置在港口外。
当然,北京方面,各部门也是非常忙碌的。
实际上,不管是朝廷,还是太子,都很蒙圈。
陛下当年好像也没有去送康王殿下本人吧。
当然,除了蒙圈之外,太子更多的还是庆幸。
幸亏自己大侄子要外出了,要不然真的留在北京城,凭着父皇对他的宠爱,日后指不定发生什么事情呢。
万历三十八年九月廿一,夜。
乾清宫的灯火比往常燃得更久。
殿内只有祖孙二人对坐,连陈矩都被屏退至殿门外。
朱翊钧看着眼前已换上亲王世子常服的长孙,恍惚间仿佛又见到三十年前镜中自己的影子。这孩子眉宇间有他年轻时的锐气,眼底却比他当年多了几分清澈。
皇帝的声音在空旷殿中显得格外深沉。
“明日一别,再见面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朱由校端坐的身子微微前倾:“孙儿会常写信回来。”
“信是信,人是人。”说着,朱翊钧站起身来,走到御案旁,将放置在上面的
朱翊钧摇头,从御案下取出一个紫檀木匣,而后,又重新回到了朱由校的对面坐下:“这是朕让司礼监特制的金印,与藩王的制式印信不同。”
“此印只刻四字——‘勿忘根本’。到了南洋,凡遇大事难决,取出此印看看。”
少年郑重接过,指腹摩挲着冰凉的印纽。
月光从窗棂透入,在印文上流淌。
“你父王在康国经营十年,根基已固。但你此去不同——”
“你是皇长孙,代表的是朕,是朝廷的脸面。那些土酋、洋商、甚至红毛番,都会盯着你的一举一动。”
“孙儿明白。”朱由校也站起身,走到祖父身侧。
“记得。镇口的石桥,桥下的流水,还有那个说‘现在日子有奔头’的老农。”
“对,有奔头。”
皇帝双手按在少年肩上:“百姓要的不过是个奔头。你到了南洋,是康王世子,治下的百姓,不管是汉人、土人、还是混血的,都要给他们奔头。有奔头,人心才稳,江山才固。这是朕治国三十八年,悟出的最朴素的道理。”
朱由校用力点头,将每一个字刻进心里……
朱由校看着自己皇爷爷越发苍老的面容,眼泪在眼中打转,他也知道,自己这一次离开,就不可能在回来了,实际上要是给他选择的权利,他不愿到南洋去。
即便到了那里,自己在未来可以坐皇帝一般的存在,但他内心深处,还是不想去,可作为大明朝英明神武天子的孙子,他知道,自己的责任。
自己不想去,也要去。
这是他的命运。
九月廿二,寅时三刻,北京城还在沉睡,紫禁城已灯火通明。
午门外,天子出巡的全副仪仗森然陈列。
这并非寻常的出行规格龙旗、金瓜、钺斧、星杖、立爪、卧爪、骨朵……全套一百二十八件卤簿,在晨曦微光中泛着冷冽的金属光泽。
锦衣卫大汉将军着金盔金甲,分列两侧,宛如天兵降世。
更惊人的是队伍前方的“天子金辂”。
这架只有在祭天、祭祖等最重大典礼时才使用的礼舆,今日竟被取出。
舆高两丈三尺,通体髹金,辂顶三层鎏金云龙,四角垂金铃,行驶时“叮咚”之声可传半里。
连司礼监的老人们都暗自咋舌,上一次金辂出京,还是二十年前皇帝南巡祭祖。
卯时正,钟鼓齐鸣。
朱翊钧着十二章纹衮服,头戴十二旒冕冠,在百官的跪迎中登上金辂。
而他身侧,穿着亲王礼服的朱由校,竟被祖父亲手拉上舆座,同乘而行……
这让站在一旁的太子,看的更是目瞪口呆,自己老爹这可是真的偏心啊,演都不愿意演了……
“陛下这是……”礼部尚书李廷机低声惊呼。
首辅司汝霖目送金辂缓缓启动,轻声道:“陛下是在告诉天下人,皇长孙此行,承载的是大明开拓海疆的国运。”
仪仗出正阳门时,天已大亮。
京城百姓万人空巷,挤在御道两侧。
他们看见龙旗猎猎,看见金甲耀目,更看见金辂上并肩而坐的一老一少。
老的威仪如山,少的英气勃发。
“那是皇长孙殿下!要出海就藩的!”
“陛下亲自送孙儿啊……”
“听说皇长孙仁厚,在国子监读书时,还给贫寒学子捐过书呢……”
议论声中,不知谁先跪下,高呼“万岁”。
随即,声浪如潮,从正阳门一路漫向崇文门,再涌向东便门。
金辂内,朱由校脊背挺得笔直。
身下是冰冷的金玉座,耳边是山呼海啸的万岁声,身旁是天下最尊贵也最孤独的祖父。
他忽然懂得,为什么皇爷爷要给他如此殊荣。
这份荣耀不是赏赐,是重担……
仪仗抵达天津卫时,已是午后。
这座北方第一港在秋日阳光下展现出惊人的活力。
码头绵延十里,樯橹如林。
福船、广船、沙船、鸟船……各色船帆遮天蔽日。
远处,三艘刚刚完工的“宝船级”战船巍然屹立,每艘皆长四十余丈,九桅十二帆,船首的龙纹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朱翊钧在金辂上眯起眼。
这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自己治下如此恢弘的海疆气象。
港区规划整齐,仓储栉比……
“十年前,这里还只是个渔港。”朱翊钧轻声说:“现在,它每年吞吐的货物,抵得上半个江南。”
朱由校不住点头……不过他兴致并不高。
登船处在专供官船使用的“天字码头”。
三艘大船已升起亲王旗幡……
仪仗在码头前停下。
朱翊钧没有立刻下车,而是在舆座上静静坐了良久。
海风带来咸腥的气息,混着香料、木材、海货的味道,那是与紫禁城截然不同的、自由而野性的气息。
终于,他起身。
码头上已铺好红毡。
随行百官、天津卫文武官员、港区有头脸的商贾,黑压压跪了一地。
但朱翊钧眼中只有那个即将远行的少年。
祖孙二人并肩走向栈桥。
海浪拍打桩基的声音,此刻听来竟如心跳。
在跳板前,朱翊钧停下脚步。
他从袖中取出一物——不是什么金玉珍宝,而是一小包用明黄绸裹着的土。
“这是从孝陵、长陵、还有乾清宫前取的三捧土。”皇帝的声音在海风中显得格外清晰:“到了南洋,这就是你的故土……”
他盯着孙子的眼睛,一字一顿:
“树高千丈,根在这里。人在万里,魂在这里。他日你若迷失方向,就想想这捧土从何而来,想想你是谁的子孙。”
朱由校双手接过,入手沉甸甸的,仿佛托着整个华夏山河的分量。
他跪地三叩,起身时眼眶通红,却硬生生把泪憋了回去,皇爷爷说过,天家子孙,出门在外,不能露怯。
“孙儿……记住了。”
朱翊钧伸手,最后一次摸了摸少年的头,就像小时候无数次那样。
然后他退后一步,恢复帝王的威严:“康王世子朱由校听旨——”
“儿臣在!”
“此去南海,抚民戍边。望你恪守祖训,勤政爱民,扬我大明国威于异域。勿负朕望,勿负江山!”
“孙儿领旨!必竭股肱之力,效忠贞之节,继之以死!”
朱由校捧着故土,转身登船,再未回头……而朱翊钧却是一直看着朱由校的背影……直到他登船,直到船离开……
海风吹起他的袍角,那背影单薄却笔直。
朱翊钧一直站在码头上,看着三艘大船缓缓驶离港口,看着帆影在天际化作黑点,最终消失在海平面以下。
夕阳西下,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长到几乎要伸进那无边无际的蔚蓝里。
陈矩小心翼翼上前:“皇爷,风大了,回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