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晟东境,万山深处。
大梵天宫的东境分部坐落于此。
金顶耀目,玉柱擎天。
整座寺庙依山势层叠而上,晨钟暮鼓声日夜不绝。
即便东境现在正值叛乱战火,此地来往的信徒依旧如织,香火极其鼎盛。
然而此刻。
在佛寺的最深处,一间布有重重隔音结界的偏殿内。
气氛却凝滞的令人窒息。
“回禀佛主。”
神虎菩萨身披锦绣袈裟,坐在次座,脸上是一如既往的温和笑意。
他微微垂首,向主座上的身影恭声禀报:“诸事皆已安排妥当。”
“东境七州要隘,如今皆有我天宫弟子负责接应。”
“京城之内,亦有内应可以时刻传递有关那叶礼的消息,只待您一声令下,便可顷刻而动。”
主座之上,一团庞大的身影笼罩在朦胧的佛光之中。
其人身材极为肥胖,慈眉善目,一双硕大的耳垂几近肩头,正是统御这大梵天宫,位列大晟权力顶端的佛主。
他缓缓颔首,喉咙里发出沉闷的应声:“嗯。”
然而,坐在下首客位的二皇子李玄钰,却远没有这般气定神闲。
他指尖发白的攥着茶杯,杯中的灵茶早已凉透,也未曾喝上一口。
随着佛主的话音落定,他终是按捺不住,猛地抬起头问道:“几位大师,此事当真万无一失?!”
“我......我近日收到风声,那叶礼简直就跟疯了一样!”
他语速极快,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惶:“听闻他在西境连破妖尊,随后又马不停蹄的从北杀到南,从南杀到北!”
“短短时日,连灭九座传承万载的至尊仙门!”
“连同为【四极】的神乌谷都被他顷刻间踏为齑粉,鸡犬不留!”
“我们此刻起事,岂不是正撞在他的刀口上?还是说......大师们得到了什么确切消息,知晓那叶礼近期定然无法抽身前来东境?”
“......”
佛主低垂的眼眸缓缓抬起,沉静的目光落在李玄钰身上,仿佛有千钧之重,压得李玄钰呼吸一窒。
“恐怕要让殿下失望了。”
“我这边并没有得到任何这方面的消息。”他看着李玄钰骤然失血的脸色,用陈述事实的口吻道:
“恰恰相反,我认为他一定会来。”
“他一定会来?!”
李玄钰像是被针刺了一般,几乎要从蒲团上弹起来,声音猛地拔高道:
“既然他一定会来,我们为何还要此时动手?这岂不是自寻死路?!”
他心中早已悔恨交加!
若非自己此前急于扳倒对方,以至于行事不慎,留下了诸多把柄,引得父皇对他起了深深的疑心。
若非担忧叶礼那个煞星已经从化为废墟的北苍寒宫中,查到了与自己那点见不得光的牵连......他堂堂大晟二皇子,何等尊荣,何必铤而走险,跟着踏上大梵天宫的这条贼船!
巨大的恐惧和懊悔淹没了他的心脏。
李玄钰咬牙强撑着最后一丝理智,几乎是低吼出声道:
“若是真是如此,我不同意!我绝不同意现在就动手!”
神虎菩萨凝视着他,片刻后叹息出声,语气中带着无奈之意:“看来殿下是真的被那叶礼吓破了胆。”
“连如今已是剑拔弩张,图穷匕见的关键时刻,都未能察觉吗?”
不等李玄钰反驳,他便缓声列举道:“近半月,九曜司已不再允准我天宫僧人参与各地平乱之事,以往这可是我等拉拢信徒的大好机会。”
“据我所知,京城方面也以常规换防为由,已将镇守各方的三位至尊将军,全部秘密调来了东境之地!”
“这真的是换防?就算是真的也轮不到他们三位吧!”
“不仅如此,便是距我大梵天宫不过两千里外的云龙山脉之中,如今就已秘密驻扎了不下万名东境曜玄使!”
“殿下觉得,他们是冲着谁来的?”
神虎菩萨的声音略微加重,便如同重锤敲击在李玄钰的心头:“难道殿下还以为,陛下对东境之事一无所知?”
“还以为我等尚有转圜退避的余地?!”
他将话说到如此赤裸直白的地步,就是不打算再对李玄钰有任何隐瞒或安抚。
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明明白白的告诉这位二皇子——
情况不同了!
那晟帝早已布下天罗地网,刀锋直指大梵天宫,就是要将他们彻底按杀在东境!
起事与否,早已不是他们能选择的了!
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李玄钰听得浑身发冷,一种毛骨悚然的恐惧感涌上心头。
他下意识的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急声道:“那你们还不修书!请【四极】另外两家前来援手?!”
“唇亡齿寒的道理,他们难道不懂吗?!”
“何必多此一举。”高座上的佛主中终是缓缓抬眸,缓声打破了他最后的幻想:
“你应该清楚,他们是不会来的。”
一旁的神虎菩萨适时开口,声音温和,却带着几分令李玄钰绝望的意味,耐心解释道:
“殿下,叶礼近期连灭九座至尊玄门,若再算上最早覆灭、至今仍尸骨未寒的【北苍寒宫】,便是整整十座至尊道统烟消云散。”
“【四极】剩余那两家,早已胆气尽丧,风声鹤唳。”
“如今只怕是终日紧闭山门,焚香祷告,唯恐那叶礼下一个就找上他们。”
“唇亡齿寒的道理固然浅显易懂,但他们已是自身难保,又怎会在此刻出手,提前引来自家山门的灭顶之灾?”
李玄钰彻底瘫软在座位上,所有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了。
他双目失神的望着殿内缭绕的香烟,片刻后,才颤抖着抬起手,死死捂住自己的脸。
寂静的偏殿中,只听得见他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
良久,他方才放下手掌,深吸了一口气,眼中闪过深深的恐惧之色,最终化为破釜沉舟般的绝望:“好!”
“既然已是退无可退,那就请两位大师动手吧!”
佛主肥胖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真正意义上的满意笑容。
虽然那笑容看起来依旧慈悲,却无端的令人心寒。
神虎菩萨则是语气温和的宽慰道:“殿下不必过于忧心。”
“佛主既料定叶礼会来,自有万全之策应对。”
“至于大晟的那位真灵国师......殿下也不必担心,届时,自会有一位‘故人’前去寻她,好好叙旧。”
他语气笃定,充满了蛊惑力:“此事,必成无败!”
“贫僧早已于定中窥见未来,见得殿下登临大宝,君临天下之盛景!”
“届时,我大梵天宫将会彻底取代【上清宫】,成为大晟新任护国神教,必当竭尽全力,辅佐殿下开创千秋万代的伟业!”
李玄钰闻言,脸色终于稍稍缓和了些许,只是眼底的惊惶仍未散去。
他低垂下头,声音干涩地道:
“如此,便有劳佛主和大师了。”
说罢,他站起身,脚步略显虚浮地匆匆离开了偏殿,仿佛多待一刻都会窒息。
待李玄钰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殿外,沉重的殿门缓缓合拢。
主位上的佛主方才收回眸光:“终是难堪大用。”
他随即自宽大的袖袍中取出一枚雕刻着繁复龙纹的墨色玉简,信手捏碎。
一道朦胧的光影自碎裂的玉简中升腾而起,迅速凝聚成一道清晰的全息人影。
只见来人面容阴沉,不怒自威,身着修有青色巨龙的华贵帝袍,周身弥漫着浓郁至极的妖气,额角甚至生有一对小小的玉质龙角!
正是雄踞西境之外,与大晟对峙多年的妖庭之主,妖帝!
佛主看着光影,神色如常的道:“李玄钰已应允动手。”
“我欲把时机定在明日清晨,安灵真那边若有异动,便有劳陛下多费些心力了。”
“只需拖住她半个时辰,勿让她干扰东境战局,我便有把握,坏她道基,破她的仙人之境!”
光影中的妖帝微微颔首,声如金铁交鸣,透出几分笑意:
“好说。”
“你我既定盟约,朕自当尽力,事成之后,大晟亿万里江山,尽归你我之手。”
两人又低声寒暄了几句,细节之处皆被周遭的结界悄然隐去。
片刻后,妖帝的光影终是缓缓消散,仿佛从未出现过一样。
殿内重归寂静,只剩下檀香在无声燃烧。
“好了。”
佛主的目光转向静立下方,眼观鼻鼻观心的神虎菩萨,平淡吩咐道:
“事已至此,快去准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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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
大晟京城之外。
一道金色流光自天际横掠而过,径直朝着城中那座巍峨皇宫的方向坠去,速度奇快。
正是自北境赶回来的叶礼。
“嗯?”
就在这时,流光之中的他忽有所感,身形微微一顿。
在他感知中,一道奇异的能量波动正自下方上清宫深处传来,竟是无比精准的捕捉到了他的气息。
随后,一道熟悉的清冷嗓音裹挟在那波动中,直接在他耳畔响起:
“有空聊聊?”
叶礼眉头微挑,循着能量传来的方向望去,略作思索。
到底是真灵境的仙人。
就算有自身没有将【金霄化虹】催动到高功率的原因,但能捕捉到他的行踪,这安灵真的手段还是值得称道的。
但既然这位上清仙人主动寻自己,想必是有事了。
先去见她一面,再入皇宫面见晟帝也不算迟。
念及此处,他方向一转,身形划破长空,毫不费力的穿透上清宫外围的守护大阵,如入无人之境。
最后稳稳的降落在能量波动的源头——
一座清净的主宫之前。
宫门无声开启,内部陈设古朴。
大晟国师,亦是境内唯一的真灵境仙人安灵真,正端庄在院内,显然已等候片刻。
“什么事?”叶礼开门见山的问。
安灵真亦不寒暄,直接了当的道:
“我即刻便要离开京城。”
她顿了顿,继续解释道:“东境情况有变。”
“大梵天宫的主要力量在那边经营多年,此番动作甚大,恐非寻常叛乱,所图必然极深。”
叶礼略微恍然。
难怪晟帝如此急迫的唤他回来,想来跟此事也有关系。
他沉吟片刻,随即开口道:
“这件事的话,其实可以直接交给我处理。”
南境的旧账还没来得及算,这就又添新账,送上门的由头,不动手实在可惜。
不曾想,安灵真闻言竟是直接点了点头,道:
“我跟那晟帝都是这样想的。”
“因此,我此行并非前往东境,而是需即刻赶赴西境。”
话到此处,她目光微凝,“妖庭近年异动频频,那位妖帝绝非安分之辈。”
“大梵天宫若反,西境妖庭多半要趁机发难,我必须亲自前去坐镇,以防不测。”
说话间,她纤手一翻,一枚温润白玉出现在掌心,递向叶礼。
“此玉你收好。”
“凭借它,你可直接与我联系,东境局势若超出掌控,或遇你也觉得棘手的变故,勿要迟疑,即刻传讯于我。”
叶礼接过白玉,触手微温,其内蕴含着一丝独特的仙元印记。
他若有所思的把玩了一下,随即抬眸看向安灵真,问得十分直接:
“你除了释放威压,还有别的手段?”
安灵真嘴角轻微一抽,自然听出他指的是上次在湖心亭那场异常丢脸的正面交锋。
她面无表情的回答:“自然有。”
“只是相较于寻常修士,我所施展的手段需耗费的并非寻常法力,代价颇大。”
“所以,为了保存实力,以应对日后真正的大敌,能不动手,我便尽量不动手。”
叶礼点了点头,对这个答案显得不甚意外:“行吧。”
他将白玉收起,不再多言,转身化作一道金光,径直朝着皇宫方向掠去。
安灵真立于原地,望着他离去的方向,直至金光消失于天际尽头,她才轻轻吐出一口气。
下一瞬,她身形微动,并未施展任何炫目的遁术。
整个人竟是悄然化作一道缥缈出尘的清气,缩地成寸,无声无息的掠向西方天际,速度竟不比叶礼慢上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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