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暮客领着澄夕来至御龙山,再没过问。紫乾把他领走,自是紫贵前去接待。
“紫明啊……”
“师兄。”
紫乾侧身看他一眼,“心中有怨?”
“不敢。”
紫乾伸手一招,他亲手赐给紫明的云舟里飞出一本玉书。正是紫乾祭炼多年的天地文书。
也难怪了。杨暮客如此一来便全然想通。他这一路,都在师门眼皮子下面,归云师叔好似无处不在,紫乾师兄用一本玉书压阵。
“觉得我们不敢起道争?”紫乾领着他步步登阶。
杨暮客低头思忖良久,“不值得……”
紫乾拧眉回头看他,“不值得?你当归元师叔死了不值得?还是觉着我等忍着不值得?”
小道士脑子很乱,一路上想很多。多年疑惑问谁都不敢说,不愿说。他心中,也唯有一句不值得,是他师傅死的不值得。这便是贾小楼的原话。
“我师傅死的不值,道争亦是不值得。”
紫乾伸手指指杨暮客,甩袖子继续往前走,“值得!都值得!我没空跟你讲道理。只是告诉你,势未到,不可行。你小子都要讲名正言顺,我等就不需要吗?”
杨暮客噗嗤一笑,“等得起,尤其是我。我才筑基。不值得,是我这个筑基眼里的,我若证真了,还真了,也能大大方方说一句。待势来……”
说完他紧跑两步追上去。
紫乾一脸笑,“咱们师兄弟不必外道,我告诉你。你的命,自此以后就是大势……你可要小心用。”
杨暮客闷不吭声,去大殿之中给师祖敬香。一路回了自己的观星别院。
这回所有因果都捋顺了。他归山之时,无人来杀他。因为他还不是真正的上清传人,徒有其名。他下山还愿,他也不曾逞着上清名号。徒有其表。
而这一回前往正阳道,领了上清的敕令,乘坐上清的云舟。他这筑基,便代表上清,代表了观星。他的动作,便是上清的动作。
上清门决定去灵州布道。
上清门决定让观星一脉出世。
杨暮客拿起书架上自己留下的那本空书,再两句之上再添两句新的。他开始认真治经,沉心修行。
养丹是一门儿学问。
是养生的学问,比如馋肉了,就必须吃肉。
因为这是身体在通知他,需要肉,若没了肉,身体便要闹情绪,不听他使唤。所以素食,清修,全真?那行不通。要修行,就是要顺其自然。
路上尽是靠着辟谷丹填饱肚子。这玩意只能提供身体所需给养,但水谷精微这些东西定然不够。最关键的,这玩意是器量,不是油水。
杨暮客大口大口吃肉,解馋……解了馋瘾,脑子便灵光。
三花聚顶,比修丹更繁琐。情动引神思变化,三魂便灵光不一。
若怯懦,伤了爽灵。
若惊惧,伤了胎光。
若憎恶,伤了幽精。
此番出行,杨暮客心境有瑕,是伤了三魂的,只能静静打磨。
调理身心,他闭关约有十五日。
吃得油光满面,逢人笑脸相迎嘿嘿一笑,钻到山下去。
再笑不出来,条垒侄儿孙走了。说是笑着走的。
杨暮客坐在那河边,乒乒乓乓乱敲木鱼。紫寿飞过来看看他。
“我亲自发送的,你出去办事儿,总不能让那老小子停尸等你回来。”
杨暮客长吁一声,“早知有这一天,他不是要还真了吗?有了真元怎么死得还快了些?”
“你小子。他那是虚不受补,经脉干涸,一缕真元流淌,烧得便是他的寿数。”
杨暮客抬头目光灼灼,“是我害了他?那你又为何安排我过来?”
二位长老说话并未背人,一个老头歪着脑袋走过来,“安排你过来好。早死早安心。你不来,我们光知道吃喝拉撒,有一天没一天,死快点儿好……死快点儿好啊……”
说着老头儿背着手走了。
紫寿轻轻踢他一脚,“听见了?”
杨暮客收了木鱼,抽抽鼻子,“听得见!又不聋。我难不成还比不过这些老头儿?早知道有这一天,更知道他们日子难过。被圈养在这结界里头……不就是统一管理,怕他们最后一程入邪嘛。生死之劫,邪祟自生。本来以为,让我来当这个外邪,结果啊,我也不够格儿。”
“既然知道自己不够格,那就滚回去修行。跑这儿来折腾他们算什么……”
杨暮客起身拍拍屁股乘云走了。
没两天,他又来了。
“诸位老哥儿们,都吃喝好喝昂。”
午饭期间,杨暮客过来蹭饭。蹭饭完了,还要守着俩老头儿看他们下棋。这俩人吭哧瘪肚,要多慢有多慢,他刚要伸手挥斥方遒,一个老头儿拽住他。
“师叔祖,观棋不语真君子。您边儿上稍稍……咱们都是活了千八百年的老家伙。下棋,您当真不行,我们过去那是让着你。”
小道士眉毛一立,袖子一撸,“你说啥?就这么跟你师叔祖说话呢?你不服气……咱俩赛一场!”
老头儿眼睛一亮,“来就来。您是大,但我是老。输了莫要说老欺少!”
一场棋,下得天昏地暗。边上一群碎嘴老道士指指点点。
杨暮客内府炁丹圆润,不时有龙吟虎啸。额间灵台三花汇聚一点,莹莹玉光照殿宇。
周身血脉奔腾,映御龙山中炁脉流转。
他往那一坐,气运流转。风云变幻之间,老头儿便要悔棋……
但人老记性差,一场棋,才下一半,老人家困觉睡着了。
杨暮客拍拍手起身,“谁来?”
一片呼噜声中,他默默离开。
山中火工道人也是性命双修,但他们是以命功为先。那大气运之人驾云而过,他们不禁抬头看去。这人当真逍遥。
性命双修,有三种修法。
先修命功,再修性功。这便叫做修身养性。非是齐头并进,而是命数足够去悟心性。难,很难。因为命数够了,身体强健,再去体会弱小与理同心,是向下的难。
先修性功,再修命功。这便叫做水到渠成。亦非齐头并进,而是心念通达转修不漏。难,很难。因为灵台清明,心性稳健,再去体会肉欲与饥饿感,是轻浮的难。
至于真的齐头并进,反而是最简单的。性命相携,方是人间烟火。便是火工道人这种,以命修搭着性修来。凑凑合合,哪里缺了补哪里。
杨暮客便是那第二种,水到渠成的难。因为性修的天花板足够高,他要补齐的命功就足够多。他都三花聚顶了,再修五气朝元,选了性命皆是大道。落不下去,难上加难。
宗门给他找俗务,他懂了。这便是让他脚踏实地有些事儿做。但看管这些老头,不足够。
他依旧要下山。
因为不去凡尘中走一遭,他这人就要在半空飘着。心性和肉身合不到一块儿去。
但下山……
他眉间发紧。
“你的命,自此以后便是大势……”
紫乾这句话刺得他眉心疼,只要动念下山。三魂齐出扯着他的肉身告诉他,“山下危险,万万不能去……去了便有祸殃!”
是啊,他的小命儿要紧呢。
杨暮客一咬牙,一跺脚。下山了!
狂风之中,他乘云驾雾。朱颜国于此有万里遥,这一路有没有妖精?有没有古怪修士?有没有坏种出来杀他?他不知道。
但他灵台臌胀,自在神明正在转阴之间。想来再有个数十年功夫,这化神就能转为阴神。
忽然灵台有感,他歪了道儿,跑到东北方。
东北方水炁涛涛。
云雾弥漫之间,隐隐看见水师神行云布雨。水中龙种河主奔腾,甩尾将水炁送去天空。
远远看见一个阴神俯瞰滔滔大江。此人不是旁人,正是壶枫。
江面上有一个女人劳碌地正在筑堤。
此女子也是修士,正是炼炁。
杨暮客一转脸儿换了张笑,“多年不见,壶枫道友何曾安好?”
半空阴神瞧见他,赶忙归体,匆匆驾云而来。
“晚辈壶枫,参见上清门紫明长老。”
“诶呀。多礼多礼!咱们是老相识了。还是叫我一声紫明道友便好……”
壶枫岂敢,堆笑说着,“紫明上人远去灵州,领上清敕令收服纯阳道,名声赫赫。晚辈又岂能称呼您为道友。如今上清巨擘治理天下浊染。四处奔波,我等不过是清正水源,搭建堤坝。与您比之,不足挂齿……”
杨暮客毫不在意呵呵笑道,“你这是挖苦我呢。我一个筑基大成,哪儿来的治理浊染的本领。这上清门事迹,还安不到贫道头上。你啊……怨我让你收徒?坏你的缘法?”
壶枫摇头,“这徒儿倒是好的很。如今修炼五年,炼炁也算有成,可御使土方。此回便是陪着她来做些功德。”
“这水韵怎地如此丰沛?今年是丙寅年,按理来说没有水炁入世才对。”
壶枫低头挑眉看他一眼,“您当真不知?”
“有话说话!”
壶枫这才一拱手,“天道宗挖取胎衣地壳,迁岛造陆。如今许多地方胎衣薄弱,地幔涌起。致使远海海啸频发,这水炁是大海吹上来的。大气环流混乱,我等只能见一处防一处,根本摸不到规律。”
杨暮客一龇牙,“啧。也是苦了你们。召岳宫这几年在中州建业还未功成?”
壶枫摇头,“岂能那般容易。亏得有您云游之时带头治理地脉,否则我等亦是不敢贸然动工。改了天地间的气运变化,届时地动山摇,罪过还不是要我召岳宫来担。”
壶枫给杨暮客讲述了一番当今变化,胎衣地壳转移已经过半,但海洋地壳越发薄弱,只是大地灾害频发。今年的水炁变化还是好的。昨年中州之东地动山摇,河水断流,山火频发。死了亿万生灵……但修士极难插手,因为人太多了。现如今中州乾汉暂时休战,开始收拢东面逃荒难民。
就在二人说话间,那女子地面结阵,运转坤地覆土之术。泥土好似一层被子,盖在大堤石头之上,开始填补缝隙。
但这声响忒大,一条鳄鱼早就看准了那女子。吃修士,大补!这细皮嫩肉的小妮子来这里行功德,当真是走了眼。看鼍龙爷爷把你吃了,好叫你晓得什么功德能做,什么不能。
一条巨大的鳄鱼从河中浮起,如绿柱红门吞江流,飞速扑向地上女子。
那女子愣住了,一动不动。
杨暮客腰间宝剑出鞘,一道电光落下。
噌!
叮当……
鳄鱼被宝剑砸的头晕目眩。壶枫一脸怒容,眼中冒火。
“呔!那妖精安敢噬人!”手中葫芦精钢砂如雨而落,咻咻吱声箭雨。
噼噼啪啪砸得那大鳄鱼江中淌血,染红了河流。
杨暮客眼中金光一闪,开天眼去看。这鼍龙不是别个,正是与杨暮客有过两面之缘的万泽水主之一。
小道士如火流星一般俯冲降落,手中一柄拂尘,万千丝绦一甩,将那重伤鼍龙甩到半空。
奄奄一息之间。鼍龙也看清了小道士面目。
杨暮客踏空而行来至其面前,“还认得我么?”
“你!”
“贫道上清门紫明。你不在水云山之外的湖中修持,来此江河作甚?”
鼍龙眼中惊恐,“饶我一命,小妖知错了。饶我一命!当年得罪上人,那水云山出人围剿,小妖再没了家,四处流浪。求上人饶我一命。我知错了……”
还没等杨暮客说话,壶枫阴神出窍,数十丈巨人一脚踩下去。
那鼍龙变作一滩肉泥……
杨暮客一脸血,冷冷地看向壶枫。
壶枫阴神归位,赶忙乘云过来,“上人。万万不可听信妖言。没一句话是真的。不小心溅您一身血,还请上人见谅。”
身上衣袍只是光芒一闪,血水尽数落成雨。但他没抹脸上的血,“怎么?阴神成了五年,便有了架子?”
壶枫躬身一揖,“晚辈从来都是除恶务尽,你会意错了。”
斗法之言已经从喉头飘到嘴唇边上,但杨暮客尽数收回去,拿出一张白帕子,擦干净脸上的血,一甩手走了。
地上惊魂未定的女子看着一张白帕子飘落。
这料子她认得,是昌祥公家的御用织造工坊的碎料。
女子大惊,“这人!这人跟那祸国的妖精有关!师傅你万万不能放他走!”
壶枫咬牙切齿地看着这个女子,背后煞气翻腾。便是那杨暮客,逼着他找了一个这般蠢货当了徒弟!五年!五年筑基都成不了的蠢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