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了邪修,白敷并未因此离去。
杨暮客只是说了邪修已除,并未说此间事了。
这龙种仔细思量,觉着此事应是与扶礼观有关。但他并未去问,修行界的事儿,他也管不着,他只需照看紫明上人平安。
杨暮客安慰蔡鹮几句,也等下留下一个略显单薄的背影。
蔡鹮不知怎地,竟然有些害怕,她不曾见过这小道士佝偻肩膀。那总是意气风发,昂首挺胸的人儿怎地这般?她又不敢问……
她早已从通房丫鬟的身份变为见闻广博的俗道。岂能不知自家道爷正在经历道心之考。
昏黄的夜灯,让床上定坐的小道士面色显得阴沉。
鼻梁和眼窝阴影跳动,杨暮客静静总结此番胜败输赢。
胜?确是斩了邪修。
败?却也败得彻底。
地底阴风骤起,应痴妄之劫的销魂蚀骨之风呼啸而来,吹透了屋墙,吹透了床纱。却只吹他的心。
此刻的杨暮客眼中出现了迷茫,他何时犯了痴妄之戒?如何应对眼前的阴风?
拿着胎光去硬顶?反正胎光够大,远超常人的大,被削去几缕应是无碍。
这念头刚起,转瞬便被他否了。不能被削魂,削气运!若削走,定然与师兄紫晴落得同样下场。
那王宫邪修言说拖着他杨暮客下水,非是空话。
外邪侵体,杨暮客再度感受到剥肤之痛,痛不欲生……
他面色苍白,腹中翻腾。
外人眼中,他是修行神速。但他心中亦是自知,固然道心通明,道基坚固,却也少了行事章法,大度能容的厚度。他的德,都是一次次争来的,从来都不是不争之德。
“你还叭叭给人家上课呢……”
他自言自语着,想着梦中教训罗怀的情景。
王宫中,那一场对峙的敌意是相互的。莫要以为只有人道气运针对杨暮客。杨暮客这天道气运同样在压制着人道,而这种敌意岂是三言两语就能解开?
修行最可怕的地方就在这里。明知是错,却偏偏做了。任你聪明绝顶,任你高高在上,却一样要在泥塘中来打滚儿。打完滚儿若还能干净,方是本领。
杨暮客明白当年问贾小楼,师傅归元所做值得吗?贾小楼答他想来是不值得。
但师傅归元落了个身死道消的下场。
如今他自己刚陷进一片小泥潭,就招来了比筑基前更凶险的外邪,九幽之风。
冷……
胎光乃是阳土,只要把这肥大的胎光放出去,就不冷了。反而助长三花之一越开越快……这个声音一直在心中响起。
但杨暮客万万不敢放出胎光。被削了,就再也修不回来了。胎光乃是先天本性。毁不得一点儿。
小道士嘴唇发青,屋中灯光越来越暗。满屋子鬼影重重。
被杨暮客斩杀的妖兽,恶人,邪修,厉鬼,皆是从中爬出,来回走动。他们也不吵杨暮客,仿佛是在嘲笑杨暮客。终究有一日,你亦是要如我等一般,堕入无边幽暗。
此时杨暮客又起了另一番想法,那便是放出木性灵韵孕育的那一丝庚金之气。庚金主杀伐。能杀他们一次,便能杀两次……
杨暮客再次否了这邪念……
万丈高空,星夜之下罡风猎猎。
他仿佛观世间之人如蝼蚁的神明,冷冷地看着万家灯火熄灭。
一条仙路笔直通天,一缕光明落下。若想走过去,必须要吹着罡风,远离灯火。所以何必在乎呢?你终究是要远离尘世的……踏上去,去那条仙路!
杨暮客手掐三清诀。上清门,乃是修物我有情,非是无情仙。这条仙路,不是我上清门的。所以还是假的。
风停了,但杨暮客好像飘在了宇宙之中。无边无垠,却无他息身之地。
呵……
杨暮客忽然大口呼吸。屋中灯光明亮,他眼前一片模糊。原来他已经忘记了呼吸,被那邪风糊住了口鼻。
默默调整坐姿,调整呼吸。胸口微微起伏,耳畔又响起呜咽的风声。
“贫道紫明,承认自己愚钝,犯戒痴妄……”
此言一出,风声渐弱。
“吾乃木性之身,自是要勤剪枝丫,好使得自身周正。”
《上清道经》浮现于脑海,他再次看到了那些一往无前的长辈。有人细细打量,亦有人毫不在意。
“紫明多谢诸位前辈以身为例,教我修行。”
大梦之中杨暮客起身揖礼,而后梦散。邪风依旧在吹,但只是肉疼,不再心疼。
他一身衣服已经湿透了,盗汗亏身,法力竟然泄出许多。这泄出去的法力可不是经脉里消耗能补打坐补回来的,要慢慢重修。
杨暮客从证三花的临门一脚,又被那邪修踹回到了筑基有成的阶段。
他嘿嘿地笑着……这就是口业吗?刚刚指着扶礼观的游神说,要上门讨债,马上就修行退步。
现世报,果真谁人皆是不饶。
从床上起身偷偷去洗漱,莫要吵了蔡鹮。回来擦着头发,手指挥动将屋内的杂乱尽数恢复原样。
就这样,杨暮客在昭通国云鼎观挂单停留数日。他不急,春兰反而急了。
那姑娘在国神观没两日就过来打听,反而成了云鼎观的一桩趣事儿。要知晓,云鼎观是国中商贾供奉,而国神观是生民百姓供奉。俩庙观根本尿不到一壶去,没彼此仇人相待,便算是修持有成风度不凡。
且说那周上国,动作极其迅速。几乎是昭通王大病消息刚刚放出,上国天使便抵达了京都接手政务。
所以民间运转丝毫没有停止。
但暗流涌动。这昭通王干的不法事情太多了,这么大一笔钱,没拿去孝敬上国,竟然被昭通王私吞。你这蕞尔小国的国王是要作甚?要造反吗?
好在这些钱财都好查,昭通国也不曾招兵买马。不然怕是来得便不是天使,而是剿灭叛逆的上邦天军了。
北部商贸路线开始异常繁荣,大把的人拖家带口举族迁往罗朝。
杨暮客在云鼎观看报得知这个消息不禁啧啧称奇。他的气运难不成真的和费麟娘娘绑在一起了?怎么做错作对都能帮上娘娘的忙。拍拍腰间玉带,麒儿给您争气,来日还得赏我……
自是没声音答他,这小道士无奈叹息一声。去屋里头陪蔡鹮。
蔡鹮正在做女红。
俏丽矮小的姑子抬眼看他,“道友心情好多了。什么时候启程?今日若那春兰再来,你是否好好见一见,将话都说开了?含含糊糊,吊着人家胃口。也忒不像话。若不知你,我还当你是要勾搭她收入房里呢。”
杨暮客面色一黑,“她才多大一点儿,我当初见她还没我腰高呢。尽是说混账话。”
蔡鹮则撇嘴,“你耽搁了别个十多年。我这通房丫鬟给她使威风告诉她与你有缘便是天大的前程。但你这高门上人若没些表示。那才不像话。抠门!冷血!”
杨暮客上前一把将娇小的蔡鹮放在膝盖上。
“那你说该怎么补偿?”
“您认识那么多高人,指一条明路不就行了?安排进一个宗门去做弟子,总比这样在凡间等着强。若她憋不住,还没入道就先入邪。怕是您还是要遭报应。”
这话像块大砖头直接呼在了杨暮客脸上,他觉得天旋地转。
是啊,若是那个春兰走上了邪路,算不算他杨暮客逼得?但他即刻压下杂念。刚刚遇过外邪,他根本分不清什么是淫思,什么是关心。
“蔡洱道友说得有理。但道缘这东西,非是我能定下来的,还是要靠她自己。”
“那你看了那么多书,教她几句……”
杨暮客忽然眉头一皱,“你什么时候跟她成了一伙儿的?怎么好像是要撬开我的嘴讨功法呢?”
蔡鹮这才噗嗤一笑,媚眼回眸,“您不傻啊。打一巴掌给个枣吃,这不是天经地义嘛。人家帮你忙,你总得表示谢意才对。”
果然,外面有道士敲门。
“上清门的大可道长在吗。外头有人找。国神观的春兰道友又来寻您了。”
杨暮客松开蔡鹮,拍拍身上褶皱出门会客。
见着了春兰,聊了几句。他跟这急迫的小姑娘当真没什么话说,但也琢磨出来该如何补偿。
“既已如此,春兰道友且回国神观。贫道想好了如何答谢补偿道友,今夜里便准备一部功法。道友平日里便能够修持,也好等着自己的道缘。你根骨不凡,不必争于一时一刻。明日贫道定然登门造访,还请道友放心。”
春兰一听这紫明上人要给功法,瞬间喜笑颜开,告别而去。
春兰才走,那周上国天使便来了。
杨暮客是在周上国鸿胪寺留过影画的。天使不但认得,还听过杨暮客讲学,看过杨暮客行科。
云鼎观没有知会杨暮客,径自把人放进去。杨暮客灵觉敏锐,自然察觉来了生人。
“学生周敏,参见大可道长。大可道长云游四方。十余年过去青春依旧……学生再见先生,荣幸之至。”
杨暮客起身揖礼,“不知您是?”
“学生乃是周上国鸿胪寺中丞。此番领命,乃是出使整治藩国,吏部和户部已经在清查昭通国贪赃枉法一案。想来不日便有结果。”
“此事与贫道有何关联?”
周敏一脸正气道,“经学生多方查证,以及调取大阵记录。大可道长曾在宫城周边和宫中留下气息。此事乃是大可道长一手促成。多年来昭通王玩忽职守,国内物价飙升民怨沸腾。想来是道长见此情景心生怒意出手整治。我王有令,要重谢道长。替我周上国处置不法王臣。”
杨暮客摸摸嘴唇,“周王还能记得贫道?”
“王上一直挂念着您。您留圣人文章于我周上国,赠我国文气,此等功德。虽未立生祠供奉您,却也年年文庙之中念诵您的名号。”
杨暮客抻着脖子昂了一声,想必念的是杨大可,距离又远,他是半分香火心意不曾收到。
只见周敏从袖子里掏了掏,拿出一沓通票。
“此回我国国神观托梦给王上,说是您行科警告,察觉昭通国异常。按照我国律法,检举贪污腐败可享被检举人家财三成。这昭通王家财分成国库与私库。我等已经整理好了私库财产,这些钱财,便是您的检举赏金。请大可道长收下。”
杨暮客伸手就把那些通票接下揣进袖子里。
估计这周上国君只记得他杨暮客是个贪财的,刻意嘱咐了使节。不过又能如何呢?当年是一穷二白,当下又身无分文。该是他杨暮客的,自然不必推让。
送走了上国天使,杨暮客笑嘻嘻地进屋把那一沓通票大半都塞进了蔡鹮手里。
蔡鹮瞪大了眼睛,“你施法去抢人家国库了?”
杨暮客咬牙跺脚,“贫道是那样的人吗?我看着钱财一向都如看臭大粪,何时在乎过?诬陷好人!”
“那哪儿来的?”
杨暮客把那天使来访的事情说了一遍,蔡鹮上下打量杨暮客,“你过去在这周上国干了啥事儿,能让人这么惦记?”
杨暮客摸摸唇尖儿,“威胁那个王上,若是对待生民不好……嗯么……给他点儿颜色看看。”
蔡鹮大呼,“你这一路是干了多少孽债,威胁国君……这干涉人道都干涉到根子里去了。”
“来还愿,不就是了结因果嘛!那时贫道不算入道,不妨事儿……不妨事儿……”
其实这话,杨暮客自己说得都没底气。不过此番插科打诨却也让他好受许多,与人道作对后的压抑终于得到舒缓。
夜里杨暮客打坐,将过往总结自己编了一套纳炁入体的基功。不需要靠着灵山福地,便能捕捉炁脉中逸散的灵炁。虽然慢,但贵在扎实。
第二日去国神观见春兰,将功法递上。
“春兰道友,这本功法乃是炼炁的入门之术。是我一路修行的总结,并非某一家某一门的基功。与俗道七十二变息息相关。并不深邃,只能修至筑基,用来入门已经足够。乃是贫道对道友的补偿……”
春兰轻声细语,问着修行界的规矩。
杨暮客好为人师,一一作答。
就在春兰斟茶倒水之际,忽然靠上来,言说要随他而去。
杨暮客笑着笑着,那一张俏脸就冷了下来。眯着眼像是夹着刀……一个钟灵毓秀的苗子,就这么成了势利眼?
谁人逼的?是扶礼观又在从中作梗??
杨暮客身上的邪气一缕缕散出来,他的胎光赶忙从脑门上钻出来尽数拢回去,可不能让这囡囡沾上。
“小姑娘,天大地大。随着贫道,才是窄了你的眼界。因为贫道只还愿,不问他事。这一路,都是旧日因果,你啊。不能被我困在旧日的时光里……等一等……只要等一等,贫道相信你的气运定然会厚积而薄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