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暮客瞧着那土黄色结界中束缚的邪气,隐隐已经开始分出了两股势头。
一方很弱。
弱势者反抗被吞噬的命运。
他似乎只隔着一张纸,马上就能摸透了那些大能的想法。偏偏这张纸阻隔了他的视线,让他不能窥见全貌。
午时正阳,秋日燥火二炁在土方中回转。燎烧一切想要逃逸的邪气。
地脉阴寒,数千年凝聚的煞气聚集于此。与秋日对抗着。
一个英灵的邪念化身星火中燃烧起来,渺小的身形扑向了黑雾。将黑雾烧出一个大窟窿。
这点火星也落在了阻隔杨暮客视线的那张纸上。
眼前的邪念堆积如山,杨暮客心中疑惑越来越多。这究竟是堆积了多久啊……他这筑基道士如何能处置干净?若是证真的修士来呢?但他们为何不来?
他不由得开口问,“萧艳,若你来灭此邪祟,如何去做?”
三才阵中的萧艳恍惚一瞬,但她晓得时间紧要,便答非所问,“启禀上人。此事不该奴来处置。”
杨暮客却轻笑一声心领神会,继续问她,“那该谁?”
“自是规整地脉的神官和人间俗道。”
神官?神国已经没了。
俗道?俗道本领不济!
杨暮客长吁一口气,“经年累日,事情已经不可收拾。又该谁来处置?”
“岁神殿执岁游神将军自然会领阴兵下凡,将其荡涤一空。”
“好!那便请执岁下凡。”
杨暮客掐定唤神诀,呼唤执岁游神。
天际一道银光降下,一柄长戟戳散了聚拢成团的邪念。
只有一根长戟,游神并未领着阴兵下凡……
火星燃烧着,将眼前那张蒙眼的执掌烧得炭黑,红红的火线蔓延扩展。
三才阵下倒转阴阳,杨暮客大袖一挥开阴路。阴间浊灰簌簌,此时方能见各种邪念化作了妖兽本体。而那些英灵则保持着生前奋勇杀妖的面貌。
无数细碎的念头哭嚎着,诉说着生前的不安与怨恨。
但那些英灵,唯有眼眸青绿不曾开口一言。
他拿出封魂符,“众阴兵听令。”
“众将在。”
“助英灵斩灭邪气!”
“喏!”
阴风中,杨暮客的道兵持刀化作一股黑旋风,向着云雾中的妖兽恶念冲锋。
恶念血气弥散,杨暮客阴魂出窍,手持三清铃。叮铃一声,那些殷红血气瞬间溃散。他面容坚毅,目不转睛地看着战况。没心思再去想什么因果,一次次用铃声去引导英灵与道兵。
符中宝塔里的女鬼呵呵笑着,“为何道长不让婢子前去帮忙?”
“因为用不到。”
女鬼讶异,“你竟然不把婢子当成邪祟了,肯叫我出去帮忙?”
“聒噪。踏实里面待着……”
杨暮客腰间的清净宝剑化作一阵清风,引导阴气补足道兵和英灵所需。
此时是妖和兵的争斗,至于正与邪,且容后分辨。
不远处城隍领阴兵前来狩妖,“我等前来相助!”
杨暮客欣喜不已,“城隍相助正是时候!贫道不孤!”
话音一落,杨暮客打开土方结界。
逸散的邪气瞬间被阴兵军阵冲散,杨暮客脚踩老阳,让少阴图化作城隍司阴兵的路径。城隍如将军一般,手持令旗一挥,阴司阴兵瞬间飞起加入战团。
战斗中,似乎唤醒了邪念包裹的神种。那些妖精邪煞越来越凝实。
里面还有不少妖精看向了结界外的杨暮客。这些杂碎终于全部清醒了。
一头黑气化成的蛇妖大口一张,喷吐烟雾。而阴司早有准备,数个阴兵举盾上前。帮着那些道兵和英灵挡住了邪气烟雾。
杨暮客再用御六气之术,采摘大海送来的风寒之气,为阴兵助阵。
只见土方结界中的邪气尽数挂上白霜,凝实的躯体产生条条裂纹。
这些邪神神种,当真难对付吗?只要证真,不在话下。但是证真了以后能来干预人道吗?不能。
杨暮客已然明白,这段还愿旅程,已经是他最后一次能这般出手相助人道了。否则人道受不起。
气运究竟是什么?正如杨暮客当下一样,一呼百应……他身后是宗门的体面。
有妖精法力相助。岁神殿会应召射下神戟。阴司城隍乘风而来。
既如此,何不做得辉煌!
杨暮客同时搬运基功,《上清太一观想长生法》和《上清混元道德真经》。他周身灵光闪现,阴魂化作自在神明,背后功德之光忽隐忽现。上清小幡插在阴土地面,摇身显露阴魂本相。
身高二丈许,掌中立太极图。五行皆听他调遣,六气皆为他御使。
“敕令!上清!”
所站三才天位,请来九天罡风。
一层层刮去那邪神神种包裹着的邪念,却不伤里面友军分毫。
杨暮客开着天眼,眼中金光四射,终于看见了邪念中的神种。那是一群孢子细线相连。
爽灵的花苞在胎光左肩闪现,胎光也渐渐凝练出了花苞虚影。
“贫道赐尔等功德清炁,还人道朗朗乾坤!”
腹中元阳鼓动,口中功德之炁随着巽风化作彩粉,披在了阴兵和道兵的铠甲上。
何为天象法术,那便是以自身法力无中生有,改变自然之道。杨暮客得意地看着自己造就的神意军士,不禁想问那传音地仙,“贫道可是用了天象法术?可是改变了自然之态?”
邪神神种此时明白了,都是外头的那个小修士在捣乱,坏了他们成为神躯的好事儿。有些神种开始撞击结界。如此分兵,给了阴兵和英灵反击的机会。
土方中,那些渺小的军士好似七色尖椎,撕开了浓重的邪气之雾,开始绞杀丝线相连的孢子。
“狻猊氏族来也,助上人涤荡邪祟!”
“来得好!”
杨暮客喜不自禁,再次打开了土方结界。
但他身后的萧艳可不高兴,冷冷地看着躲在远方的萧汝昌。
这般长脸的时候,却来晚了,比那阴司城隍还不如。亏得萧汝昌还是费麟座下神官。
龙子加入战场,更是摧枯拉朽一般,围剿着结界内的邪气。
杨暮客见援手越来越多,索性放大了结界。
口中喊,“大!大!大!”
在束土强身法加持之下,只见阴间中的土方结界开始扩展,将杨暮客他们的三才阵都包了进去。无数孤魂野鬼四散而逃,躲着无妄之灾。
但杨暮客并不在意。他并非针对这些小鬼,由得他们去。
眼前再没了迷障,他明白心中通透不已。这些小鬼于他眼中,正是邪神神种于高修眼中之物。
丝线每断开一条,结界中的人都好像听见了来自深海的怒吼。
杨暮客轻轻摇动三清铃,那怒吼之音便销声匿迹。
似是不甘,一条丝线直刺杨暮客的躯体。
城隍大怒,血红大手扯住丝线。但孢子丝线仍不断延长,像是一根针,要扎坏了杨暮客的肉身。
萧艳激动地想要离开三才阵前去护住此行之主。
但杨暮客大喝一声,“来得好!贫道修身,今日来看成果!”
法力灌注皮肉,身覆土甲。
丝线撞在杨暮客的胸口,他身上道袍都不曾闪光护体,便将针尖弹开。阴间里丝线甩动发出嗡嗡声响。
城隍捣捣攥紧的拳头,拉紧丝线一扯。扯出来一只贝妖。
众将士齐齐上前乱刀砍成了阴土灰烬。
从入门第一次大考开始,师兄便教导他要直指要害核心,不要在意细枝末节。而此番,杨暮客终于悟透。什么才是要害核心。
那便是脚下靠海的土地。
想来玕神一定以为,这里是临近大海的疆土,邪神的孢子总能顺着洋流上岸,一次次堆积,总能成为神种的泛滥所在。
所以没有自我意识的诞生。所以玕神也不在乎俗道的清剿。
杨暮客脚踩阴阳,阴间他阴魂出窍。阳间他周身搬运束土强身法。
规整地脉,抬高地下水。
海水不是倒灌吗?贫道便让它倒灌不成。
轰隆一声,不远处的那两座奶头山半山垮塌,一山一座大瀑布,洪水瞬间冲击了官道,将本来的淤泥冲开,变作一条河道。
而淤泥向着两岸堆高,形成了新的丘陵。
这穿风煞。贫道也有解!
至于那条被冲垮的官道,修桥搭路便好,人间的事情,交给人间去做。管他那么多!
“众狻猊听令。阴间邪祟已然不敌!随我规整地脉,将地河岩层加厚凝实。”
“得令!”
一头头松毛猛兽钻进地表,开始加固杨暮客留下的地脉阵法。
岸边地震,惊得那些渔民疯了一样往回跑,生怕大海啸来临。
而郡城中的郡民也慌慌张张跑到了街面上,碉楼上有斥候远眺,将地脉异动上报长官。
岳樵夫作为军中富帅,即刻下令准备救灾事宜。
但一个时辰过去,地表再无震动。
岑氏边境渗透的军报也由参谋分析完毕,岳樵夫盯着沙盘看了许久。
“去上报元帅,本将领兵前出镇守公国边境。提防贼子阻我秋收,大军拔营东出三百里,靠山扎营。告知郡守,周边五十里从此开始归城防营接管。”
“得令!”
“狩妖军队伍,尔等增派巡查,看此番地动是否与妖邪现世相关。若是北方妖邪闯关,即刻通知大帅,由大帅军部支援。本军此番只为地方岑氏进犯,难分兵将支援。”
“喏!”
处置完了邪神神种,杨暮客大大方方骑马掐着障眼法来到了郡城门下。
一个穿墙术,穿梭在人喧马啸的街道里。
而城中大阵一点儿反应都无。
因为整片土地,已经归杨暮客掌控。他甚至可以指定一个妖精,那妖精就是此方社稷神。但杨暮客没这么干。
杨暮客也终于明白,什么才是此方气运之主,我自为王。
他只要心念一动,一个人的气运就会因此而改变。
但越是这样,杨暮客就越要收敛气息。越要小心谨慎。
修士不得干涉人道的原理,他终于弄明白了。
此乃受天地气运眷顾,所需承担的责任。
“蔡鹮,看窗外作甚呢?”
蔡鹮被突然出现在房间里的杨暮客吓了一跳,“你不会敲门吗?这般吓人,上次也是这样。我若被你吓死了,你就开心了?”
杨暮客抿嘴一笑,“鹮儿这般看着窗外,却看错了方向。贫道刚才在那儿除邪祟呢。”
说着杨暮客还指着房间的墙壁,墙壁瞬间变得透明,展示出了城外的景色。
蔡鹮捂嘴,“你怎么敢这样演法。不怕被别个瞧见?城中大阵感应到了怎么办?”
杨暮客大喇喇地往椅子上一坐,“我想怎样,就怎样。”
话音一落,杨暮客睡着了。
当当当,敲门声响起。
蔡鹮开门,看着萧艳站在门口抱着一只狐狸。
“他怎么又累成这样?”
萧艳歉然一笑,“奴本事不够,不能帮上人分担更多。他施展无上术法,将这北方沿海一带的地脉都归正了。多年岩石沉积,水位下降的后果都叫咱们上人解决。能不累嘛。”
蔡鹮关上门问她,“那一下震动,是道爷弄的?”
萧艳点头,“上人道法高明,这般善五行之术的筑基修士。奴也是头一次看见。不多时还会有其他修士前来,到时候姑娘你且有的忙。”
蔡鹮没明白什么意思,“你说什么,我没弄懂。说明白些……”
萧艳指头一点,让杨暮客从椅子里飘到了软榻上。
“上人弄出的声响,不逊于天象法术。可谓筑基本领的极致。虽然是沾了费麟大神的光,但也足以证明能耐。如今鹿朝到处都有修士做功德,这位上人憋足劲儿弄了这么一出。旁人躲着他都不行。要来拜一拜了。”
此时边郡外头正有一个小道士被声响吸引而来。但他怎么走,都走不进去。好似闯进了一个迷宫。
不多时又飞来一个老道,这老道筑基已久,金丹无望。这是给自己攒阴德,想着坐化以后扶照后人。
“道友?此地发生了什么?你一个筑基修士竟然盘桓于此?”
那小道士急得满头大汗,“我也不知道,方听见一声声响。”
“别急,咱俩一起在外头等。若是里面出了大妖,一起上前对付也有个照应。”
杨暮客枕着绵软的枕头,脖颈有些疼。顺手往脖子底下塞了几本书。不远处蔡鹮睡在软榻上。
他睁着眼,看穿了屋脊。看着群星,看着朱雀行宫。小楼姐身为气运之主,当下是如何做得呢?我又要如何舍了这事不关己的气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