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暮客所走过的地方,并非是一条线。他沿着鹿朝官道主干道左右奔波,很快惩治妖邪的手段传开了。
人间沸沸扬扬,说什么仙人下凡。
但妖精们知晓,这是修士惩治邪祟来了。
犯了事儿,可大可小的,战战兢兢。哪怕没有功德收,也要帮着凡人做事儿。
犯了大事儿,那可就只能保命。舍了老窝儿开始逃窜。
各家宗门弟子闻声而来,亦是要拯救人间证道功德。
杨暮客将鹿朝东边南方尽数留出来,让旁人去处置。他一开始就做了这种打算。
因费麟大神所言,是给其他人打个样儿。他吃了肉,总要给人喝口汤。
一只驴妖疯了一样在森林中奔跑,一柄利剑在它身后蜿蜒追击。
终于这驴妖跑不动了,化作一个人形跪地求饶。
这也是证真的妖丹大修,也曾是郡城中的社稷神,享千万户的香火。
由奢入俭难啊,它享受过香火不断,又怎能忍得住只靠微薄的灵炁度日。那便开始吃人。
吃着吃着,就吃空了一座镇子。怕军方来剿灭,心念一转便组织邪教,要他们供奉童男童女。如此吃人更加爽快便利。
来人是一个金丹修士领着一群筑基,长辈带他们云游,寓教于学。
一剑斩过,驴妖死得其所。
一剑斩过,搅碎妖丹灵韵。
“徒儿们,记住了。除恶务尽!”
“是。师傅”
“是。师叔。”
当这一伙人来到了白玉崖处,看到了一个吃过人的小妖精石龛门前竟然有香火余韵。
那金丹修士桀骜地问小妖。
“谁人给你的香火?”
“启禀道士大人,这也是一位道人留下的。他劝小妖向善,重新去做土地神。”
那修士冷哼一声,“嘿。这神国没了,你如何去做土地神。”
小妖慌张,“大人!总要有的。总要有的啊……小妖日后定然好好规整土地,保证生民耕作风调雨顺。”
金丹修士眯眼看着那香火凌云,竟然发觉了一丝功德气息。
不得了。这功德外显的能耐,可没多少法门能精炼到这般地步。
“那给你香火的道人,可曾留下名号?”
“启禀道长,他叫紫明。十多年前也曾走过。”
金丹修士长吁一口气,抬头以天眼术看向北方,竟然看到了一层薄薄的金光。这是有人在用大功德显道。
他默默领着弟子离开。
金丹修士载着他们乘云从白玉崖走过,看着地脉连成一片,上下水系交接。这要花多少心力,才能在这白玉之山上做出如此精妙的阵法?
与魄霆相距不远,魄霆道人在云头轻轻颔首。
他掐子午诀行礼,而后对弟子说,“这样的阵法尔等筑基可布置得了?”
亲传四下打望,“师傅,这哪儿能是筑基本事能做得。这玉石山百丈高,莫说打通了,能将法力穿透数丈都算本领高强。”
金丹修士却心中暗叹,但此处正是筑基修士所为啊。
亲传心中仍有不解,“师傅,不是要除恶务尽吗?您怎么放过了妖精……”
修士轻笑一声,“有人判它非恶。”
亲传得意洋洋,“那妖精吃过人,弟子都瞧出来了!判它定然眼神不好。”
他只能无奈道,“我知你不解,但这是上门弟子留下来的规矩。那咱们就好好遵守,上门弟子给那妖精留了香火……咱们啊,不该问。”
弟子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上门修士也干这苟且之事。留着妖精给他们做事。”
师傅噗嗤一笑,算啦,又解释什么呢?越解释越乱。且让徒儿们自己看,自己悟去吧。
罗怀在东边,大杀四方好不痛快。与杨暮客论道他自问应是仍斗不过。但若论除邪本领,幽玄门善阴功。以阴克阴正是他拿手的本领。阴风一吹,削恶人福禄寿。拉扯亡魂坠入阴河,交予阴司处置。
他拿着幽玄门的敕令好像趴伏在蛛网上一样,让阴司帮他寻找邪祟消息。精准扑杀。
走过之处,黄烟四起,民不聊生。至于治理地脉,他不会。那就交给其他修士来做。
有其他宗门弟子跟在罗怀屁股后面,大呼,“哪个天杀的,斩妖斩出来滔天的煞气,规整地脉还要先除煞。不会斩妖就不要斩,假模假式的,糊弄鬼呢!”
说到煞气,杨暮客此时就正对着一团煞气犯难。
这是一道天谴,北风催山,留下了一道长长的裂口。夏日里,阴风阵阵凉意瘆人。若到了冬日,此地便要吹起催魂之风。
但这里也是一段官道,是通往北境的重要枢纽。只有夏季一段时间供人通行。
看着同道内一群逃荒的难民,杨暮客嘬着牙花子。这么多人根本不给他演法的机会。
即便他捏了障眼法,也只能懵了少数灵觉。近万人,总有人能看到他做事。
萧艳上前去劝,“上人。您莫不是想把这两座山搬走了?”
杨暮客哂然一笑,“笑话我没本事。”
“不敢不敢。只是上人留在此地犯难,不如继续北上。这天然的穿风煞您又为何当它是邪祟呢?不治也罢。”
杨暮客指着奶头山,“这就是妖怪,你说妖怪拦在贫道面前,贫道该不该干它!”
蔡鹮噗嗤一笑,“该!您般这正义凛然,世上的坏人,妖邪,就该全都让你弄死咯。”
杨暮客不跟她吵,“鹮儿,若你用坎术去想。要如何治理?”
蔡鹮嘴巴一撇,“我只会坎术,这需通晓巽风艮山能解,你问我,我又问谁?”
杨暮客一拍屁股,“走吧。贫道治不了。不看了。”
萧艳一转身化成一匹枣红马,他们便从山脊离开。马蹄踩落一块碎石,咕噜噜滚下山坳。一棵树木没有,渐渐带起山体滑坡。杨暮客指尖勾起灵光,用一式束土妙术将乱石卡在山坳里,如此不会伤了官道的行人。
不出一会儿,他们便离开了山峰。往下走,杨暮客远远就看到一个寒川的妖精偷渡到了鹿朝,正抓着一个人往山洞里跑。
元明宝剑出鞘,一去一回。那妖精便死得悄无声息。
此行他需要寻找玕神在东边留下的最后一处淫祀。
这妖精血肉刚好当做引子。
抽出一张黄纸,将剑尖儿留存的心头血封存。
策马驰骋,杨暮客来到了北方军户所在的城镇。
即将入秋,田土外头翠绿一片,茎秆弯垂。镇子里正忙着准备秋收农具。城墙上的御灵阵将灵炁接引,道路干净整洁。
南方来的流民被人安置在了军营,虽然人脏兮兮的,但一点儿都不乱。
有军中小吏在高台上宣讲,说挑选青壮去秋收,收来的粮食可留两成,其余要尽数上缴。说来年可立下契约租种良田。
那些流民眼中终于有了些许光。
岳氏领着军人去投罗朝,空出来的地方恰巧让这些流民填补。
杨暮客默默盘算……这是故意的?还是误打误撞呢?
此处没有邪祟,军人早就把妖精杀了干净。想来土地神农化妖那一瞬,就已经死在了军士剑下。
又走了两日,看到了一座巨大的雄城矗立在平原之上。
灵韵重开之中,此处正是炁脉经过之地。
城墙阻挡灵炁入侵,生民其中安居乐业。岳氏虽然率军投罗朝,但并非尽数撤走,而是留下了精锐依旧在守着鹿朝边疆,不准妖精入侵。
杨暮客瞧见了一个作训归来的人。此人他认得,岳樵夫。
马儿驮着他们一路尾随,军营外有灵机大阵。萧艳靠近不得,杨暮客翻身下马轻轻一笑。
“留在此处等我,贫道去会会旧识。”
“上人小心。这些军人怕是不晓得规矩。”
“贫道心中有数。”
杨暮客大模大样脚步声风,抬着下巴走到了军营门口。
“来者何人!”
杨暮客轻飘飘瞥他一眼,“让岳樵夫出来,杨大可寻他有事。你只管报我姓名,他自出来相见。”说着杨暮客指着一旁的小树林。“贫道那处等他。”
话音一落,杨暮客背手转头奔着小树林走去。
门卫士兵找人补缺,赶紧去营中传讯。不多时岳樵夫面有疲色,匆匆前往树林。
树林里十分安静,风吹树叶的声音都没有了。外头明明阳光正好,但此处却晦暗无比。
岳樵夫靠在树上,抬头往上看左右环顾,同时也在侧耳听。
他踩在落叶上,传来树枝折断的声音。
杨暮客就靠在一旁的树干上,懒洋洋地看着岳樵夫,但岳樵夫就是瞧不见他。他没用任何术法,只是单纯地让自身木炁与树林合一,上自身土韵与大地相连。
岳樵夫从他身边走过。
杨暮客轻轻抽出宝剑,蓝光波纹荡漾掩盖了声音。
冰凉的剑锋搭在岳樵夫脖颈。
“岳樵夫,认得贫道吗?”
岳樵夫侧脸去看,苦笑一声,“道长当真是一点儿不吃亏,当年是末将年轻气盛,不知进退。”
杨暮客打量他,“贫道路上听闻,岳氏走了。你怎地还留下了?”
就在此时,杨暮客头皮一紧,余光看到军营高塔上有人持弓,张弓满弦箭矢银光闪闪。周围军士持刀围了上来。
杨暮客看着高塔上的人,刻意将剑锋贴在了岳樵夫的肌肤上。
嗖。
箭矢脱弦而出。
杨暮客挪脚,给树干腾出地方。箭矢没入树干中,尾羽晃着嗡嗡作响。
高塔之上那人眉头紧皱,抽出一根令旗。
只见外围的军士嘿呦嘿呦退出了一门火炮。
杨暮客瞬间面色铁青,“就这么迎客?你的命也不要了?”
岳樵夫哈哈大笑,“我又怎知您是真的大可道长还是假的大可道长。妖精可是会化形欺人之术。末将自是要多加小心。纵然末将死了,也不能叫妖精逃出生天。”
“让他们都回去,贫道不想多做杀孽。”
岳樵夫额头青筋鼓动,“道长真要杀我?”
“当年你不敬贫道,一路作恶杀人无算。贫道替天行道,有错吗?”
岳樵夫面色涨红,挣扎许久,抬手打了一个手势。
高塔上的弓手即刻拿出令旗摇晃。铜锣声一响树林外的士兵如潮退去。
杨暮客举剑满意点头,“不错,懂得知进退了。”
岳樵夫苦笑一声,“道长教训的是。”
宝剑入鞘,杨暮客龇牙一笑,“当年你突然现身咋呼贫道,这一笔账算是还清了。但贫道不是咋呼你,而是你根本就看不到贫道。明白?”
岳樵夫点头,他如何能不懂。若是术法隐形,大阵自有感应,他身上的俗道器物也能提醒。但偏偏没有任何回馈,只能说杨暮客隐藏的手段超出了他所想象。
“为何留在此地?”
“阻妖。”
“情况如何?苦吗?”
岳樵夫苦笑一声,“算不上苦,还有队伍可以轮换。只是要小心伤亡。”
“鹿朝的神道崩了,如今朝廷也崩了。军方有什么想法?”
岳樵夫摇头,“等着罗朝过来接手……鹿朝再没能扛旗的人物了。谁去接手谁死。这是军中俗道占卜的结果。”
杨暮客一声长长的叹息,“这一日可能很久,因为罗冀合并到现在都还没安定下来。若是强行把鹿朝也吞下去。罗氏的气运也不够。”
“我叔父去投,便是帮着罗朝壮声势。总该能加快一些。”
杨暮客嗤笑一声,“不是国力不够,而是罗氏的气运背不动这么大的土地。否则中州何故要分成九朝?”
在岳樵夫愕然之色中,杨暮客竟然开始手中掐算起来。并非占卜,只是理清当下。一团乱麻之中,杨暮客找不到能做主的人物,更找不到可以依仗的大气运。
他只能凭着有限的知识说了一句天真的话,“先自治!尤其是你们北方。不能乱!”
岳樵夫听后惶恐不已,“道长!名不正!”
杨暮客嗤之以鼻,“当年作乱,刺杀文臣。以武力强逼商贸利润分配,你们要过脸吗?今日开始,贫道勒令你们不为名,只为民生。名声日后能改写,先把当下政令给我定下来。自治!你能做主吗?”
“末将不能,要请问过家父才行。”
“那给你一日。明日我来此处等你消息。”
岳樵夫压着怒火,问了句,“凭什么?”
“凭贫道得了鹿朝国神的旨意。贫道当下就是鹿朝国神观的俗道行走。够了吗?”
俗道?岳樵夫如今对杨暮客多少算是有些了解,见着此人说瞎话不眨眼却也无可奈何。
夜里岳樵夫觐见北方将领统帅。
军中没有父子,只有将与兵。
“元帅,今日有道士来找末将。要我等自治……”
一番长谈之后,元帅闭上双眼,“这乱臣贼子的名号,终究是逃不掉。你叔父背上了。你爹爹也要背上。那就这么着。我们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