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往东北,杨暮客身上功德不见多。因他做法事总要功德显化,因此却还少了。
路上他很少与人交往。
遇见了本来的土地神,社稷神,给一炷香,结一段缘分。这是他身为道士对妖精的指点。却不是对人道的扶正。
与杨暮客不同,罗怀自打往西,铆足劲要干一番成果出来。
遇见了山匪,黄绿阴河将恶魂尽数卷走。
留下一群鳏寡孤独,妇女老少。
罗怀却不知,那些人非但不谢,反而要恨。
口口声声骂着,谁人的父亲忽然就被天杀了,这天好没道理,好不长眼。
罗怀遇见了妖精,自然也有幽玄门的办法。通玄通阴,请阴司相助。如此就将那过去的神官都给剿了。
依旧没人谢他。
但问罗怀的功德有吗?这是有的。
富家知晓门口没了土匪,当真是个热闹非常。宴请来宾,左右打听,终于从某人口中得知。那是一个叫罗怀的道士。
立生祠,立牌坊。
高高的门楼修起来,鼎中的香火不停歇。
这功德,便一缕缕汇聚到了罗怀身上。
罗怀觉着背后一路路功德渐长,那叫一个意气风发。
他罗怀,何用去做那罗朝圣人。做修士,依旧能治天下。
于此同时,各个宗门也听闻了鹿朝之事。
太子竟然卷着家当逃了,登基大典那日,一班忠臣茫然地看着空荡荡的东宫。
一石激起千层浪。这鹿朝终于陷入了崩溃,岳氏携军民投奔罗朝的事情一直留中不发,等着太子下令前去围剿。此事终于暴露。
包守兴茫然地看着半空。他这半生,劳心劳力究竟是为了什么?
白玉京飞舟慌乱如麻,到处都是碰撞刮擦。
公共飞舟已经被人劫走了。而包守兴这芝麻绿豆的官儿哪儿养得起飞舟。他站在宫城外头,听着里面寂静无声。
一个太监大包小包地从正门跑出来,“这位大人,赶紧下山吧。晚了,这宫里没人烧火,冻死人!”
包守兴轻声一笑,“夏天怎么会冻死人呢?”
“呵……你还不信。不信就受着。跟着过来想长脸,却不曾想要把命儿丢这儿了吧。就您这小胳膊小腿儿,还不如我们太监呢。爬山,累死你!”
也不等包守兴回话,那太监顺着小路就往山下滑。
夜里包守兴才回到租住的宅院里。下山半路,他看见了许多扛着宫中财宝的太监坠崖死,财宝零零碎碎撒了一地。
他一件没去捡,坐那想了很久。睡了一觉,第二日去礼部衙门继续值班。
一进大门,只剩了三三两两的人。
“刘大人,您能不能帮个忙,写一张告示,贴到府衙去。您字儿比我好看,文笔也比我好。”
刘大人眉头一皱,“怎么写?”
包守兴恭恭敬敬揖礼,“如实写吧。”
“你还管这事儿作甚?顶上的人都跑光了。下官这是没有飞舟,不然我也跑了。”
“刘大人,这话不能这么说。咱们当好最后一轮班。后面是听天由命也好,是怨天尤人也罢。总该把手下的事情做完了。对得起自己读书认字不是?我去掌印那屋拿印章,咱们写清楚些,写简单些。让下面人照着抄,让京都的生民都看得明白。”
“嘿。反正没事儿干,那就听你的。”
包守兴终于笑了。他好像找到了方向。
杨暮客本来在一处小山坳里规整地脉,突然听见轰隆一声。
是鹿朝皇族的气运崩了。
这座茅草屋终于倒下。
他抬头看天,数个修士乘云飞过。那些大修士飞得太快了,根本看不清。
那磕头谢恩的穿山甲钻出来,“多谢上人,多谢上人帮忙规整地脉。您该是往回走,往回走,因为这朝堂崩坏不知多少人要受难。您往回走就是大功德啊……”
杨暮客也着实陷入了两难之间,他想了许多。
“你这妖精,谁来差你耽搁贫道时间的?我若往回走?帮着人道把事情都办完了,那本来应该救世的英雄又要何去何从?”
穿山甲一愣,“您这话说得,凡人怎么能跟修士比。而且,您能看得下去生民受苦?”
杨暮客懒得搭理他,“再苦,能比鹿皇仍在的时候苦吗?休得多言,再多嘴多舌,把你封在石头里五百年。”
小道士就这么依旧修整着地脉,继续往北走。
一路上,他打杀了许多妖精。这些妖精本来都是山神土地,更有村镇中的社稷神。
但它们都入邪了。占山为王,以吃人为乐。
更多土匪窝子。更多饥民乞儿。
杨暮客站在山头,无助地看着山下烽烟四起,抢夺财产,抢夺人口的匪人。
蔡鹮小心翼翼凑上去,“您在忧心什么?”
“我自是怕又是一场孽债。”
蔡鹮踮脚伸手帮他捋干净风吹乱的碎发,“道爷若做对了,自然没有孽债。”
杨暮客点头,“那就去做。”
劝人向善?就这些匪人?劝不得。
劝人反抗?面黄肌瘦,如何反抗?
杨暮客径直冲进社稷神的庙堂里,“妖精!出来!”
一条老狗从神像中化作一缕烟落在地上。老狗不惧小道士,但瞧见紧随而来的萧艳顿时夹紧了尾巴,这是个高门弟子,有大妖随同!
“小妖参见道长。”
杨暮客居高临下地看着它,“去外面吃人,把作奸犯科的都吃了。但有一条,不能吞魂。此番因果贫道替你担着,你吃多少,贫道帮你尽数发送亡魂。”
老狗搭爪作揖,“小妖领法旨。”
“萧艳。”
“奴家在。”
杨暮客指着城隍衙门,“去问阴司借兵,领着阴兵跟在妖精屁股后面收拢亡魂。”
“是。”
那条老狗一出场,便是血盆大口吞了一个恶匪。
匪徒大惊,再顾不得抢夺镇民,开始围剿妖怪。
老狗吃人肉,浑身毛发疯长,眼中血红一片。人肉是真香啊,比什么香火好吃多了。尤其是这么多年受不着香火。它可是憋了够久了。
匪徒头领纵马上前,这些年北部军人守着边境抵御妖邪。更下放治妖本领。若是人人持械抱团,寻常妖精不过是口中饭菜,何曾敢有妖邪现世作恶?
那头领大喝一声,“呔!儿郎们,结阵降妖。送上来的血食不拿下它,天理难容。”
老狗匍匐缩脖儿,冷冷地看着头领龇牙。晃动肩膀瞧见匪徒开始结阵,它噌地一下蹿起老高,欲要跳出包围圈。
但一群人手持木棒就顶上来。戳中了老妖肚皮。
杨暮客静静传音给老妖,“许你用妖法。”
老妖得令嘎嘎笑着。
身上黄烟四起,弥散开来。
那头领大呼不妙,“都赶紧找布头儿尿湿了捂住口鼻。”
一个胆子小的拿着破布紧张地尿不出来。老狗上前就是一口,整个人咕噜一声吞下肚里。
阴司的阴兵拿着招魂幡一晃,那死人的魂儿就从老狗的魄门中漏出来。
老狗怎么打,杨暮客不干预,阴兵怎么收魂,杨暮客更不干预。他只要结果,那便是匪人遭报应,生民得生机。
只见那老狗闪转腾挪,有的咬死了顾不得吞下去,一甩尾巴借力蹬在匪徒胸口,高高跃起从容退去。
匪首见势不妙拽紧了缰绳萌生退意。
正当老狗还击,背对匪首的时候,匪首大喝一声,驾马就逃。
领头的都跑了,剩下的乌合之众哪有恋战心思,都开始跑。
老狗就这般开始追杀,但它也只能沿着一条线追杀。
剩下的都跑到城外去了,老狗也不追,它得意洋洋地回到了庙中。
只见杨暮客鼓着腮帮子一吹,吹出了彩蝶纷飞,那些梦虫落在镇民的脑门儿上。
所有人都连成了一个梦。
小道士踢了老狗一脚,“原本叫什么?”
“启禀道长,小妖原名是黄戍。”
“随我去梦中走一圈。”杨暮客胎光离体,手掐敕令抓着老狗脖子就飞入了氤氲的梦气中。
梦里街面喧闹,商铺繁忙。杨暮客对着地面一指,多了一个敲锣的小童。
当啷当啷,从镇子口儿跑到镇子尾。
“社稷神显灵啦,大家都快出来啊……社稷神显灵啦,大家快出来拜啊……”
老狗看着那些饥民缓缓聚在一起,来到庙门口。
它心中何尝不是五味杂陈。自打神国没了,它再没了显灵的本事,一身妖气,若是露头便要被人打死。这破庙竟然成了小童捉迷藏玩耍的地方。
即便是梦中,杨暮客亦是不曾现身。指着老狗对着梦境的神像说,“进去。”
老狗受人一遍遍祭拜,从妖精又开始向着神官转变。从一条老狗,变成一个小老头儿。
没有国神,没有神庭。但不代表不可以有神官。哪怕让其沦为一个家神。以镇子为家,以镇民为亲眷。它,应履行自己的神职,而非如此苦等下去。
待梦境消退,黄戍缩在一旁问小道士,面上尽是谄媚之色。
“道长……您为何不自己处置?”
杨暮客笑笑,“因为守虚。为而不恃,无为也。”
城隍虽然是个武夫,但也读书,他不大看得起社稷神,一条老狗罢了。但对紫明上人不得不彬彬有礼。
“上人所言极是,上位者就当守虚,放权于下,不多干涉,信而用之。”
杨暮客噗嗤一笑,“那是道经告诉官吏和圣人如何管理民生,干贫道这个修士什么关系?贫道的守虚,乃是虚怀若谷,不问因果。我求个自在罢了。走吧,贫道要去城隍大人那里去发送亡魂。杀人的恶鬼,一个不留,可好?”
“好!”
城隍庙里一阵忙活,此事就此了结。
那么接下来才是难题。帮这个镇子重整地脉。
土匪虽然跑了,但是回山了。镇子外又因为前些日子暴雨,田中有了积水。
镇民根本不敢出城去清理沟渠。若再多几日,田中的米粟就要被淹死。那些农户又无米下锅。
回到蔡鹮身边,俩人等到天明骑马出现在了官道上。
只见小道士在城外大喊一声,“这田里的粮食还种不种啦!再拖下去就都溺死了。今年冬天都是要靠喝北风过日子吗?”
这一声大喊十分嘹亮,城墙上守门的捕快一身伤探头,“你这牛鼻子道士,乱嚼什么舌头!外头闹匪患,镇民怎么敢出门。”
“贫道走来一路太平哩。你看我这道士领着自家坤道道侣,一点儿事儿都没。闹匪,你们这些捕快去剿匪啊!不让生民出去耕地算什么本事。”
“小贼。你别跑!污蔑衙门,抓你个不敬之罪。”
杨暮客一脸惶恐,“忒不要个脸!抓不到土匪来抓道士!你们加紧巡视,怎么会怕土匪来人!胆小鬼!”
说着杨暮客夹紧马腹绕道官路跑了。
城墙上的捕头面色一阵青一阵红,一跺脚,“去府衙问县老爷该怎么个治法。他若不开门,老子辞了这捕头,给农户去当巡路侍卫去。”
蔡鹮在杨暮客怀里哈哈大笑,“你怎地又这般玩闹起来了。我还当你要冲进去,问问那镇中的老爷官人,到底想不想活。”
杨暮客哼了一声,“我看你就是不想我轻快。我若进去,怕是又免不得帮着镇子做这做那,这一路要耽搁多少时间?全力帮了这一家,那后面的呢?后面还有大把土地等着贫道前去规整。我可是跟大神许了愿的……”
说着他们来到了田土之外。杨暮客拍拍蔡鹮肩头翻身下马。
此番规整地脉,既不用社稷神帮忙,亦不用萧艳和崔晏。
马和狐狸都盯着小道士,看看小道士到底在卖什么关子。
只见小道士取出天地文书,对着城镇社稷神庙的方向伸手一抓。
昨日梦境中的香火功德竟然全部给他捏住,石像里的老狗炁机感应。从田土间露头。
“道长,您这是?”
杨暮客不言声。
马儿开口道,“你老实看着,我家道爷若是想扒你功德,轻而易举。此乃上清道门的大神通。”萧艳这话就是夸张了,她根本不晓得杨暮客的功德神通是个什么。但扒邪神香火的时候也把她惊着了。只道上清门的手段当真凶狠。
只见杨暮客脚踩大地,感受着大地的灵韵,对着手心中的虚假功德之气一吹。化作灵光渐渐融入田土中。
地底下混乱的石头开始错落有致地,地面的凸起坑洼被抚平。有些污水坑淤积已久,阻挡渗水的石层出现裂隙,地下水系环流更加流畅。
杨暮客拍拍手,“昨儿夜里那终归是梦。不是真的功德。你若想重新化成过往的社稷神,要自己肯做事才行。化虚为实,方为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