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小产之后,晏昭便再也未去守孝过。太皇太后听闻此事,尤其动怒,问责于虞氏。
“妾是太后,是为了新帝的母亲,您不能动我。”虞氏怯怯地跪在榻前,语气却是挑衅而又生硬。
“还未册封,你怎么就成太后了?只要哀家一句话,你也可以是去给先帝守灵余生的太妃。”太皇太后冷冷地看着她。
“你敢……”虞氏的语气弱了下去,但转眼冷笑道,“妾不比娘娘,有自己的亲生儿子撑腰,无论如何,不过就是再等几年罢了,又还能熬过久呢,您说是吧,‘太皇太后’?”
成安沉默了半晌,没有发作,只是让她先退下了。
待其退后,成安方对着身边的心腹道,“虞氏不能再留了。”
“娘娘三思啊,”心腹一惊,压低了声音劝道,“她是新帝的生母,要是她被咱们做了,那一旦被新帝所怀疑,到时候不知会拿谁陪葬呢!”
“你以为皇帝很孝敬虞氏吗?”太皇太后挑眉道,“虞氏不过就是他儿子手里的一把刀、一只出头鸟罢了,让她做了自己不能自己动手的事,到头来再如何,罚的也只是那个蠢妇,而不是他这个好儿子。”
“娘娘是说……太子他……不想……”
太皇太后微微颔首,头疼地闭上了眼睛。
“虞氏这刀虽钝,但却是好用的很,倒难为他们母子连心。传令下去,务必在半年内除去了她,不要让任何人看出端倪。”
“是。”心腹领命而去。
先帝丧仪过后,齐临登基,改年号为洪熙。尊封祖母为太后太后,生母为太后,晏昭为皇后,李氏为德妃。
齐临登基不久,虞太后便得了风寒,一病不起,太医院使了“浑身解数”,也不见好。皇帝召集天下名医入宫为太后诊治,亲侍汤药,太后的病却一日重于一日。
这些日子,晏昭都病卧于榻,不仅同虞氏撕破了脸,连同于齐临的关系都冷了下去。齐临虽心有芥蒂,但还是耐着性子去哄她。
“身子可好些了?”
“回陛下,已经好多了,多谢陛下关怀。”
二人语气生硬而又冷淡,仿佛中间夹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齐临握住她的手,“你放心,咱们还会有孩子的。”
晏昭在心中冷笑一声,不动声色地将手缩了回去,“但愿如此罢。”
“昭昭,你还在怪罪母后吗?你还在恨她吗……”
我更恨你,齐临。晏昭并不言语。
“是朕的错,”齐临见她不语,继续道,“但母后现在病了,朕应接不暇,总是治不好这风寒。昭昭,咱们夫妻一体,你若身体好了,也替朕分担分担吧。”
晏昭盯着他,眸中露出一丝玩味的兴趣,“只怕臣妾去了,母后反而不待见吧?避免太后动怒病上加病,还是让李德妃这个外甥女去好了,臣妾怕过了病气给母后。”
什么怕过了病气给母后……分明是怕母后过了病气给你自己吧……齐临看着她近似挑衅的神情,不由得暗暗咬牙,冷声道,“既然皇后病了 那就好好养着吧,后面日子还长着呢。”
说罢,拂袖而去。
晏昭接过宫女端来的汤药,烫手得一把将碗摔在地上,对着那人的背影道,
“不长眼的东西,要不是被我们家一手扶持上来,你还不知道在哪里蹲在呢!如今倒来要我的强,尽把这烫手山芋扔在本宫手里,干什么不好非要自作聪明?小心作茧自缚!”
齐临一怔,转身走了。
晏昭心满意足地笑了。
虞氏最终在洪熙元年的夏天薨逝,齐临跪在母亲榻前哭得不能自抑,李德妃抚着他的背,一脸担忧悲戚,“陛下,太后娘娘定也不愿见您如此伤身的……”
晏昭冷眼看着,心中暗爽这贱人终于死了,下去给自己儿子赎罪吧,而李氏也是个蠢货,竟然以为她这枕边人是真的伤心。
良久,齐临止住哭泣,扫视了殿内一圈,晏昭连忙埋下头,挤出两滴眼泪来。
齐临审视了晏昭两秒,没有说话。
这一次,晏昭自己称病不去,丧仪全都交给德妃处理,自己乐得清闲,时而去探望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丧子之后,似乎衰老了许多。她从不提从前的旧事,却总嫌晏昭不够大,还像个孩子一般任性。
“祖母啊没有多少时间了,你一定要生个嫡子,好延续世家的荣光……”
“我知道的,皇祖母。”
听着她无奈的语气,太皇太后问道,“怎么?你和皇帝还好吗?”
晏昭摇摇头,“我一看见他就恶心,恨不得他同虞氏一块去了……”
“皇后娘娘,此话慎言啊!”身边的宫人连忙提醒道。
“罢了,罢了,医得了病,医不了命……”太皇太后叹气道,“选谁又不一样,这就是你的命,昭儿,就如你从出生起就一定要做皇后一样。昭儿,答应祖母,你一定要生下嫡子,为世家生下一个嫡子,让他做未来的皇帝……”
“祖母……”听着她那“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的话,晏昭头一次对自己感到悲哀,“难道我这一生的使命,就是为了生一个儿子吗?先帝如此孝敬您,他也不是您亲生……”
“够了!”
晏昭从未见她如此动怒,被吓了一怔。
太皇太后无可奈何地闭上了眼,“你要真生不出来,那就抱养一个婴孩罢,让下一辈来实现哀家的夙愿。你放心,晏家的血脉,迟早会融入帝王家的……”
“为什么?”
“听一个道士说的。你记着,你晏昭成为皇后的唯一使命,就是为了维护世家的百年福祉和荣光,哀家很快就要去了,就将这个任务交给你了……”太皇太后的话越来越虚弱。
“昭儿知道了……”
自那场病之后,太皇太后便没有再垂帘听政,但无时无刻不关心着朝堂大事,实权仍然把握在她手中,似乎只有她死了才会彻底放权。
权力啊,迷人的权力,是这世上唯一的长生不老药。
皇帝心有怨气,但也只能隐忍不发。
洪熙二年,晏昭再一次有了身孕。
这一次,整个宫中的人都尤其小心,生怕一不小心伤了皇后这胎,会被太皇太后抄家灭族。
太皇太后和整个晏家亦对这胎特别关注,视其为世家的希望。然后,太皇太后日薄西山,似乎撑不了多久了。
洪熙三年春,太皇太后奄奄一息,她把晏昭密召榻前,将自己的所有势力都通通给了她,教她识人之术、帝王心计。
却唯独没有教她究竟该如何释然丧亲之悲、失子之痛、怨偶之伤。
或许,她也从未从这片阴霾中走出过。
太皇太后没有见到那个孩子,这个掌权二十三年、历经两代三朝、丧父丧母丧子丧女丧夫丧妹丧兄丧弟的女人,最终在洪熙三年薨逝于春薨逝,享年七十六岁,谥号昭烈。
京城上下缟素纷飞,无论齐临心中如何,但还是将这明面上的孝顺做到了极致,昭烈皇后的丧仪宏大隆重,天下无有一人不为之守孝,凡有不敬者,皆被伏诛。
太后太后临终前曾下旨不让皇后守孝,这次晏昭是真想送祖母最后一程却不可,她按这性子遵从旨意,但内心依旧悲哀。
从此以后,宫里再也没有人能够护着她了……一切的路都只能靠她自己去走了……
半个月后,晏昭分娩,却还是因郁结于心而难产,三天两夜之后,拼死生下了一个孩子。
一个公主。
因为难产的缘故,晏昭从此以后再也难以生育。
她抱着她的女儿,没有恼怒,没有心痛,眸中只有一股近乎认命般的悲哀。
齐临来看她和孩子,抱着女儿,眼中是真真的初为人父的喜悦。晏昭心想,若是个皇子,三郎,你还会如此欢喜吗?
或许是为了弥补妻子受难的苦痛,或许是为了证明自己仍然厚待世家,又或许只是欣喜于不是个男孩,齐临逗着孩子笑道,“自来都是公主出嫁或及笄时才得封号,最早也要等开蒙,但这毕竟是咱们的女儿,昭昭,你说,‘庆阳’这个封号好不好?”
晏昭疲惫地微微颔首,“陛下娶的,自然是极好的。”
齐临望着虚弱的她,神情复杂,“既如此,咱们庆阳的名字,就交给昭昭来取罢。”
晏昭沉思片刻,“就叫齐念吧,念想的念,这是三郎给妾的一个念想。”
也是她毕生挥之不去的执念。
四个月后,皇帝的长子诞生,生母是一位出身低微的潜邸旧人,早年侍奉在齐临身边的贴身宫女。而今一朝难产,母死子留。
晏昭没有忘记太皇太后的嘱咐,收养了这个孩子,齐临虽不悦,但还是在世家的暗中施压下同意了,取名为齐寻。
与此同时,李氏也有了身孕。
洪熙四年,李娢烟生下了二皇子齐桓,齐临很高兴,缓解了他失去青梅的悲哀,下令将李氏晋为贵妃。
没有了太皇太后的依仗,齐临终于不用再顾虑晏昭的感受,肆无忌惮地宠幸贵妃、厚待二皇子,时而借她没有嫡子一事来挖苦她,晏昭只能将一切都吞声咽下,一步步变得心硬起来。所幸她身后有世家撑腰,齐寻也争气,皇帝不敢动她,还立了齐寻为太子。
二人就这般相看两厌,却又不得不扶持着彼此,走过余生。
洪熙六年时,晋阳病重。晏昭出宫探望祖母时,祖母回光返照,正细细观察着两张画像。
“昭儿,你来了……”
晋阳时而老得记不清子孙,却依旧还清清楚楚地念叨着她的小孙女。
房中乌泱泱地围了一圈人,有她的两个儿子两个儿媳,四个孙子四个儿媳,还有满地的曾孙辈们。
晏昭走过去,强撑着微笑,“昭儿回来了,祖母在看什么?”
这对宽大的画卷上是一对四十余岁的老夫妻,衮衣绣裳,华裾鹤氅,威严十足。
“这是……祖母和祖父?”晏昭看着画,猜测道。
“昭儿猜的没错,祖母要走了,下次你要再祖母,就是在祠堂里看祖母的画像了。”晋阳笑着点点头,抚摸着自己的画像,“这是祖母三十年余前的模样,那时还很年轻。这画师画的还是不够好看……你没有见过,画师也没有见过,或许连珏儿和瑛儿也忘了吧?”
她抬头看向两个儿子,两个孩子强撑起笑容,“母亲哪里的话,要是连母亲的模样都忘了,岂不是白养这么大了?”
晋阳微微一笑,没有多言,转头将手伸向另一幅画像。
画像上的晏季高大威猛,有了长长的胡须,目光炯炯有神。晋阳轻轻摩挲着他的脸,似乎是在记忆中搜索着他的模样。
可四十年过去,那记忆似乎早已模糊不清,无论她如何追随,脑中浮现出的,竟是与他的初见,一个怯生生的小和尚,就那样闯进她的心中。
“老了,”她轻轻念道,“他走的时候,还没有这么长的胡须……这画像把我画年轻了三十年,却把他画老了十年,只有这样,我和你祖父才相配。”
晋阳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声,躺回了病榻,目光迷离,对着一家子说道,“我这一生纵然有许多不如意,到底也算圆满。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母家成了帝王之家,自己的夫家成了权倾朝野的勋贵世家,千秋万代,香火不灭。但你们也要记着,水满则溢、月满则盈,眼下家中虽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想要安身立命,还是得另寻出路,不要吃着祖宗的老本去做飞蛾扑火的傻事,切记,切记……”
“儿子记住了。”晏珏握住母亲的手,压抑着泪水说道。
晋阳点点头,看向晏昭,“昭儿,你受苦了。”
“昭儿不苦……”
“纵观祖母一生,许多事情都无法改变,一直被命运推着向前走,甚至你出生时被成安推为凤命,祖母也无法阻拦,祖母愧对于你。你……你不要勉强自己,做你自己就好……”
晏昭泣不成声,含泪点头。
……
若干年后,当身为太后的晏昭立在城墙之上,看着城内的烽火狼烟,仍会想到两位祖母对她的殷切嘱托。
她想起,昭烈太后也是政变造反,才夺得了天下。
她一生都视这位祖母为自己所崇拜的偶像,对她的话毫不违逆,可到最后,似乎是她继承给自己野心、执念害了自己,让自己一生都处于权力漩涡之中不得安宁,而今亦不得善终。
不,哪怕她死了,晏家不会亡,总有一天,流着晏家血脉的孩子会登上皇位。
她笑了,哪怕到此时此刻,这贯穿了她一生的执念从未消退,犹如蛊毒一样早已浸透了她的五脏六腑,以及五十余年的人生。
最终,她自缢于宝华殿中,收拾得干干净净,去见她的两个祖母。
一个时代的风华,就此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