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风风光光地随皇帝御驾回到了阔别五年之久的京城。
殿下比五年前相比老了许多,这几年的监国肯定把她压得喘不过气来。她埋怨我为什么一去五年之久都不回来,我亦是心生愧疚,告诉她,对不起,当年是我太过鲁莽,我以后再也不会离开你了,我现在是平阳侯,我会辅佐你的,殿下。
她没有怪我,她是希望我出去见世面的,而不是困于闺阁之中。当她听到我封侯时,眼中的爱意和骄傲似乎要随着泪水一同流下来。
凯旋的庆功宴上,我也再次看到了皇帝的四个孩子。
太子齐绍十五岁,虽是仪态翩翩、玉树临风,但沉稳得却不像是少年,眼角还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二皇子齐朝与兰陵公主齐晚十三岁,两双丹凤眼已经可以窥见长大后的出挑。二人依旧是形影不离,一直在嬉嬉笑笑,看到大哥投来警告的目光或者父皇问话时才假意正襟危坐一会儿,显然他们还是更喜欢没有老爹在的日子。
三皇子齐弼时年五岁,倒是比齐朝和兰陵要乖巧许多,皇帝对他视而不见,也没有问话于他,他就在那里静静剥着葡萄,目光中闪过一丝落寞。
这些年京中没有发生什么大事,一切安稳,只是两个皮猴让殿下和太子操了不少心,现在皇帝凯旋,殿下终于可以撂挑子不管了,群臣也纷纷谏言皇帝选秀,以延绵子嗣。
这一次皇帝思索片刻,答应了群臣的请求。
四个皇嗣神情各异。
次日,我入宫去看望幼妙。
她对我说,她预备向皇帝请旨离宫,带着孩子前往行宫生活。
我问为什么。
她说,以后嫔妃越来越多,鱼龙混杂,后宫将不再安全,远离六宫,才能让她的弼儿平安长大。
我说,可是这样,你不就见不到皇帝了吗?你还怎么实现你的复仇计划?
她摇了摇头,只道,皇帝先忘了这孩子最好,免过他做磨刀石的命运。等他哪日皇帝被外戚忌惮得心有余悸,他会想起这孩子没有家世、容易把控的好处。
最重要的是,她担心皇帝把弼儿过继给别的嫔妃。
我想也是,有两个混世魔王在,她活得肯定也不容易,还是行宫逍遥自在。我从袖中掏出了早就预备好的三千两银票给她,希望她能在过得舒服一些。
她接过时,弼儿正手拿一个花环蹦蹦跳跳地跑了过来,蒙住了幼妙的眼睛,让她猜自己是谁。幼妙猜中了,他就把自己亲手做的花环戴到母亲头上,母子其乐融融。
“来,弼儿,这个是齐姮姐姐,她是你元王姑姑的养女。”
“齐姮姐姐好……”
小家伙害羞地说完后,又出其不意地袖口中掏出一朵漂亮的小花,递给了我。
“为什么要给我?”我问他。
“因为这宫里除了母亲,就元王姑姑对我最好了,所以也要对姐姐好;”他乖巧地答道,“其实太子哥哥也对我很好,但是二哥哥和大姐姐嫌弃我的东西,总是扔了……”
我接过花,心中动若,抬眸对上他懵懂而有神韵的眼睛,对幼妙说道,
“这孩子会有出息的。”
她低眉淡淡饮了口茶,
“希望如你所愿。”
皇帝放任幼妙带着孩子去了行宫,我觉得他肯定巴不得她一走了之,而我的私心是不愿见到幼妙做出什么谋害绍儿的举动,我只希望她和孩子能够轻轻松松地度过余生。
皇帝回宫,终于能够腾出手收拾齐朝和兰陵。太子将这些年弟妹所犯的错一五一十地记录下来交给皇帝过目,气得皇帝两眼一黑险些昏死过去,架势开打,是殿下拦住了皇帝,说她已经打过了,不要再翻孩子的旧账,皇帝这才作罢。
我看到齐朝和兰陵两个人可怜巴巴地躲在殿下身后,却又像两只狡猾的小狐狸露头张望,对上大哥的目光时,不约而同地露出一狡黠得意的笑容,太子则是唉声叹了口气。
我回府就对殿下说,你不应该这般偏宠二人,他们的脾气有一半都是你惯出来的,再这样下去,他们只会越来越顽劣。
殿下亦是疲惫地叹气道,“我如何不知二人的顽劣……这些年我与绍儿是又当爹又当娘,平时忙于政务,已经是疏于教养。我疼着他们,他们才肯听我一句劝,像绍儿多次严加管教,他们已是不肯听了……罢了罢了,既然陛下已经回来了,我不会再管了,随他们去罢,被打死我也不管了……”
我搂住她安慰着,说殿下你有我就够了,他们的家事就让他们自己去管吧,不关咱们的事。
说实话,我讨厌齐朝,不仅是因为他的顽劣,更是因为殿下的缘故。我不能看着殿下为他而疲倦无光,更不能让他夺走我的殿下,我的母亲。
神武二十一年春,众嫔妃入宫,这冷寂许久的皇宫忽得花团锦簇、争奇斗艳,其中两人生下四皇子和五皇子,分别册封为淑妃和德妃,共同处理宫务,也互相挟制、党同伐异,其中嫔妃或有身孕,但皆不幸滑胎。
那年选秀,皇帝本意为太子选纳储妃,他先是问太子的意见,太子道,他心悦表妹、即沈横渡之女,且两心相悦,想求父皇赐婚予他。
皇帝沉默良久后,他道,你是太子,他虽是你的舅舅,但你也该提防着外戚之祸,朕绝不允许沈氏出第二位皇后。
从那时,沈氏一族的荣光就注定止步于此,再敢往前,就是死路一条。
然而沈氏女和太子的结合却并非出于利益的考量而是二人的情投意合,当太子第一次为此反抗皇帝而争取自由,皇帝将他怒斥一场,让他闭门思过好好反省。
但或许是出于对太子少年丧母的不忍,皇帝最终还是心软了,下旨册封雍国公之女罗氏为太子正妃,宁国公之女沈氏为太子良娣。
神武二十二年,太子大婚。
与此同时,齐朝和兰陵也成长了两个十五岁的俊美少年,齐朝被封为楚王,这是皇帝曾经还是皇子时的封号。而出于无奈,他放弃了对二人的严加管教,对于两个扶不起来的阿斗,只能任由他们日日打街遛马,与其他公子王孙厮混在一块,只要别闯出什么祸事就行。
可偏偏,就生了一桩“闹出人命”的大事。
神武二十三年,皇帝开始筹谋起二人的婚事,他看中了谢阁老谢允家的门风清正,欲意将谢阁老的孙女许给齐朝,将其孙子尚给兰陵,好让二人收收性子。
这一举动,却遭到了兰陵的严重反对。
皇帝问她原因,她却死活也不肯说,只闹着要绝食。
皇帝十分头疼,最终还是在殿下的宽慰下,兰陵才缩在姑母的怀里,娓娓道出了真相——
她和二舅舅沈横江的儿子沈承烨两情相悦,她不要再嫁旁人……
皇帝稍稍松了口气,但仍旧是面露不悦,称不会同意二人的婚事。
兰陵听罢,表现得异常激动,她颤着声音说道——
“我……我已经有了和他的孩子……”
在场的皇帝、殿下、太子、齐朝和我皆是大惊,索性殿门紧闭、再无旁人。
皇帝气得险些晕死过去,好在有太子在一旁扶着他。
皇帝扬言要打死兰陵,齐朝跪在父皇面前求他放过妹妹,太子也跪下紧紧抱住皇帝大腿劝他不要冲动,兰陵则是缩在殿下怀里瑟瑟发抖,眼神里却透露出对父皇的埋怨。
我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切。
“够了,”殿下率先发话,“先让太医瞧了再说。”
而后太医诊脉,也被吓了一跳,颤颤巍巍地确诊了喜脉。这下皇帝是真的暴怒了,下令太医即刻为兰陵打胎,兰陵则以命相抗。
“你要是让我打胎,我就死给你看!你为什么就不能同意我和烨哥哥的婚事!”
太子也劝妹妹听话,齐朝倒是向着兰陵说话,却直接被皇帝踢开,又赏了一个耳光。
“都是你这个孽子!把你妹妹带入歧途,现在她的名声都被你和那沈家的畜生毁了,打死她之前,朕先打死你!”
又是太子死命拦住,皇帝方没能动得了手。
殿下在一片喧闹中显得格外冷静,说道,“眼下的确不宜打胎。”
兰陵刚正要感动,又见殿下抽身说,“胎儿对兰陵身体损伤太大,还是等孩子生下来再做处置的好。”
一旁的太医也连忙附和,极力陈述打胎的极高风险,我看他就是为着多活一阵,可怜的人。
“怎么?你们是要我生下这个孩子后再杀了他吗?不行!他死了,我也不活了!”
“好啊,好啊!”皇帝怒极而笑,没有上前打她,而是打开殿门,望向门外侍卫的长剑,一把从剑鞘中拔下,转头径直走向殿内,在三兄妹的惊慌失措中将剑扔到兰陵身旁。
“你不是要寻死觅活吗?朕成全你!”
兰陵颤颤巍巍地拿起长剑,眼中的恐慌和害怕溢于言表。太子想要拦住妹妹,却被殿下不动声色地一把按住。
皇帝老儿和殿下都在赌她不敢。
果然,兰陵手抖得厉害,剑还没有到喉咙,就松了下去,剑落在地上,发出“恍铛”一声,震得兰陵像个痴儿。
“父皇……”她爬过去,抓住皇帝的龙袍,脆弱地抽泣求饶道,“父皇……女儿错了,你原谅兰陵吧,这个孩子也是你的亲外孙啊,而且……而且母后在天上也不想看见骨肉相残的,对不对?”
这些年来,这样二人一犯错就会提起姨母,然后就是皇帝心软,高高提起轻轻放下,屡试不爽。
这一次也一样,皇帝一听到皇后,就无奈地闭上了双眼。
“朕可以放过这个孩子,但你那情郎竟敢诱拐公主,朕绝不轻饶。”
“父皇……可是……可是他是母后的侄子啊……亲上加亲不也挺好的吗?母后也不愿看到承烨受伤害啊……而且……”兰陵看到父皇心软,又硬气了一把,“要是不嫁给他,女儿宁可一辈子不嫁人,宁可当姑子去……”
“你爱嫁不嫁,”皇帝寒心地看了她一眼,冷冷地高声喝道,“来人,给公主剃发,让她即刻出家!”
说罢,他甩开兰陵的手,转头扬长而去。
今日这场事故,我看着真的热闹至极。
不过这回兰陵倒是有几分硬气,她真的任由宫人把她的如瀑布般的三千青丝给削了,一声不吭住进了宝华殿,皇帝让她滚去外面大相国寺去修行,她也甘之如饴。
我本以为她能这样一直硬气下去,结果只有三个月,齐朝就向父皇请奏,说妹妹想通了,她甘愿一切都听父皇的。
皇帝很欣慰,亲自把她给迎回宫中,我随殿下同去,看见她扑在皇帝怀中痛哭,说自己已经知错,求父皇原谅。眼睛红肿得十分严重,身形却是消瘦得不成样子,只有小腹微微显露,瞥向别处的余光中,闪烁着不甘却又无可奈何的痛苦。
那一瞬,我竟有一丝可怜她。
而沈家那边,皇帝把两个舅舅找去问话,二人甘愿皇帝对此子的任何惩罚。皇帝却不走寻常路,反倒是让他们自己决定。
“沈卿,给朕一个满意的交代。”
第二天,沈承烨悬梁自尽的消息就传到了宫中。
这就是沈家给皇帝的答复。
很多年以后,我才听闻,原来当时皇帝问责之后,二舅舅是想要流放儿子,好歹给他一条生路,再暗中操作让他过得好些,但大舅舅却不同意,他认为只有沈家亲自杀了承烨,才能向皇帝证明沈家的忠心。
最终沈承烨被勒死,二舅舅抱着他的尸身嚎啕大哭了一整夜——那是他和亡妻的唯一嫡子。
皇帝很满意沈家的识时务,顺便给了大舅舅儿子沈承煜一个官位以做补偿。
这一招一石二鸟,既解了心头之恨,又离间了沈家的两兄弟。
而回到宫里的兰陵,一下子变得乖乖巧巧,与从前大相径庭,眼里又时常黯淡无光。我去看望她,一度以为她成了傻子。
可惜没有。
十月怀胎,她生下一个男孩,只看了一眼,就被嬷嬷抱下去“处理”了。
殿下向她转述皇帝的话——要是以后不再胡闹,也不要想着再见这个孩子,他就能平安顺遂地度过余生。
兰陵躺在床上,双目无光。
“我嫁,我嫁还不行吗?”
皇帝这次很大方地让她自己选驸马,但她依旧是选了谢阁老家,她说,嫁给谁都一样,左右她不喜欢。
我想,她怨恨谢家和自己的父皇,她报复不了自己的父皇,还不能出降去折磨谢家吗?
而后,皇帝看向齐朝,齐朝也早已被沈承烨的死吓得魂飞魄散,他打了个哆嗦,赶忙说他愿意娶谢家小姐为妻。
皇帝很满意,他难得觉得,他的这对儿女竟如此听话乖巧。
看来还是杀鸡儆猴最为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