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越看着她这副滴水不漏的样子,嘴角勾起一抹难以捉摸的弧度,缓缓道,“沈攸,倒是力陈嫡庶尊卑乃国之根本,祖宗成法不可轻废,称咱们的阿照聪慧仁孝、天资卓绝,深具储君之德,当为不二人选。”
说罢,他看向皇后,似乎是想要一个解释。
晏清禾心中稍定,但还是不曾想,沈攸竟这般向陛下明牌了,如此明晃晃地支持阿照,莫非是已经被齐越发现了?
晏清禾微微蹙眉,紧盯着棋局,假装在思考走哪一步,不曾看到齐越的目光,问道,“那谢大人呢?”
齐越轻笑了下,却也并未在意,顺着她的话,声音顿了顿,目光变得更深邃,带着一丝玩味,
“至于谢允……他倒没有直接反驳沈攸。他只说,自朕登基以来,推行新政,选贤举能,破格擢升寒门,所图者,乃革除前朝积弊。称朕在官场上能打破门第之见,不拘一格用人才,为何在关乎国祚承续的储位大事上,反而要墨守嫡长这一条祖宗的老规矩?他认为,储君之选,当以贤为首要考量,方能不负朕多年新政之功,不负天下臣民之望。”
“立嫡……立贤……”
晏清禾低声重复着这两个词,心绪翻腾。沈攸是旗帜鲜明地站在阿照这边,而谢允这番话,看似没有提名道姓,却字字句句都在否定嫡长子继承制,为“立贤”张目。
“皇后怎么看?”
晏清禾压下心头的担忧,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困惑与一丝为儿子抱不平的母性,反问道,“沈相所言立嫡,臣妾明白;可谢尚书这‘立贤’之说……恕臣妾愚钝,陛下的儿子们,无论是彘儿、阿照、泽儿徵儿还是其他皇子,哪一个不是天资聪颖,勤学上进?谢尚书这‘贤’字,所指范围如此之广,倒让臣妾更加糊涂了,这‘立贤’是所指何人呢?”
齐越闻言,定定地看着晏清禾,烛火在他眼中跳跃,映照出复杂难辨的情绪。
他没有立刻回答晏清禾的反问,反而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带着一种近乎逼迫的穿透力,却夹杂着一丝玩味,缓缓开口,一字一句清晰地问道:
“皇后问得好,那你觉得,谢允口中的那个‘贤’,所指的……究竟是何人呢?”
话音落下,凤仪宫内一片死寂,棋盘的厮杀仿佛凝固,空气也停止了流动。只有烛火噼啪的轻响,和帝后之间无声的暗流在汹涌碰撞。
晏清禾的呼吸有刹那的凝滞,缓缓放下手中一直紧握的棋子,指尖的冰凉仿佛蔓延到了心底。
她强迫自己牵动嘴角,露出一抹极淡、甚至带着点苦涩和了然的笑意,“陛下心中……不是早已有答案了吗?”
“朕在问你。”
齐越的话很轻,语气也十分平淡,但其中自有一股让人无法忽视的力量。
晏清禾知道躲不过,轻声叹了口气,“臣妾当然希望,谢大人口中的‘贤’,是指阿照,但谢大人的心思,臣妾揣度不了。”
她的反应,既在他意料之中——她自然不知道谢允的动向,又在他意料之外——她竟如此直白地承认了,希望谢允站自己的儿子,这份近乎坦然的承认,反而透着一股破釜沉舟的意味。
齐越并没有松懈,紧接着问出了下一句,“那依皇后觉得,沈攸为何会支持琰儿呢?”
晏清禾瞳孔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缩,一时间心乱如麻,忧心自己与沈相联盟之事暴露,却又无可避免地猜想他已经知道了。
“陛下……”
突然齐越挥了挥手,打断了晏清禾的话。
什么?
难道是他都知道了吗……
空气沉默了两秒,齐越看着她略带局促的面庞,酝酿了一时半刻,仿佛是怕惊着她,竟出乎意料地用一种坦率的语气开口道,
“沈攸扶持了阿照,你清楚吗?”
晏清禾迟疑了两秒后,终究是点了点头扯谎道,“听阿照提过一嘴。”
“没有你的手笔吧,清禾?”皇帝平淡地问道。
晏清禾应急,一时间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个夜雨,立刻蹙眉,顾不上身份反问他道,“陛下是怀疑臣妾结党营私?”
“朕只是随意问问罢了,”齐越摆了摆手,心底浮躁,后悔自己不该多问这一句,又疑她多心,随后补了一句,“朕相信你。”
见晏清禾不语,齐越又道,“虽说咱们的阿照也好,但近来谢允沈攸在朝廷上总不对付,依朕看,他这个‘贤’应该另指其他皇子。”
“陛下与臣妾讲这么多做甚么?”晏清禾无奈,带着一丝埋怨,低眉轻声道。
左右又由不得我。
齐越敲着棋子,缓缓叹道,“朕只是感慨岁月不饶人,弹指间都到了朕的儿子要争夺朕的皇位的时候了……连当初与朕在永州并肩而立的谢允,都良禽择木而息,两党之争,到底是难以避免了……”
晏清禾沉默,她其实想问问齐越,他到底中意谁做这个太子。如果心里已经有了人选,那为何不早早册立?还是他尚在犹豫之中?
齐越看向她,似乎已然看破了她的心思,自言自语道,“彘儿和阿照都是朕的儿子,他们有野心,这是好事,朕总不可能把社稷交给一个庸庸碌碌之人,只要别做的太过就好。”
“所以……”晏清禾最终还是抬眸,试探着问道,“陛下心中还是没有合适的人选吗?”
齐越微微一怔,随即笑道,“从前是有的,现在反倒犹疑了。”
“为什么?”
“为什么……”齐越重复了一遍,玩味道,“因为咱们的琰儿越来越像朕了。”
他的话语里听不出是赞赏还是讽刺,或者两者兼有,晏清禾想,阿照这孩子,从某些方面讲,确实与他父亲一样凉薄狠心,更甚于彘儿,可这是齐越这话,是忌惮多一些呢,还是欣赏多一些……
晏清禾轻笑两声,隐藏住心底的波澜,随意调侃道,“像陛下,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二人继续那盘未结束的残局,棋盘上黑白棋子错综复杂却又泾渭分明,夏夜的晚风越窗而入,吹灭了摇曳烛火,帝后在月光下相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