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这个身份,他过往二十多年的一切认知、情感、记忆,在此刻都变成了一个脆弱的、一触即碎的肥皂泡,悬浮在这片绝对黑暗里,随时会“啪”地一声消失无踪。
不能消失。
消失了,就真的什么都不剩了。
于是,在那荒诞、恐怖、令人窒息的绝境中,他做了一个此刻他能想到的、最符合“温暖”这个身份认知的行为,一个在如此绝境下显得无比荒诞又悲壮的行为——
地府深处,密不透风,连时间都仿佛凝固成了一种粘稠的、令人窒息的胶质。空气里弥漫着千年陈腐的香火和某种更古老的、铁锈般的腥气,吸入一口,都让魂魄隐隐作痛。
唯有幽暗深处几点摇曳的鬼火,映照出这方寸之地的轮廓——一座仿古中式殿堂的残骸,雕梁画栋皆已模糊,被更深沉的阴影啃噬殆尽。
他,温暖,就站在这片死寂的核心。
抬起的手,指节分明,在幽绿鬼火的映照下,皮肤透出一种不似活人的青白。他的动作缓慢得近乎虔诚,又带着一种神经质的精细,指尖小心翼翼地落在空无一物的虚空之中。
那里本该是冰冷的墙壁,或是翻涌的地府浊气,但在他感知里,指尖触碰到的,分明是一块光滑、微凉、带着人体温度的玻璃屏幕。他甚至能“感觉”到那上面极其细微的摩擦感,是无数次滑动留下的、看不见的印记。
一下,又一下。
他划得很慢,很认真。仿佛指尖真的能感受到那虚幻屏幕的滑腻触感,仿佛再努力一点,再专注一点,下一秒,那个熟悉的、绿色的通讯软件图标就会骤然亮起,弹出母亲几十年如一日的唠叨语音,父亲乐此不疲转载的、标题惊悚的养生文章,还有那个永远99+未读的家族群,点开就是七大姑八大姨吵吵闹闹的插科打诨,夹杂着抢红包的欢呼……
这个近乎癫狂的模仿动作,在这幽暗绝密的阴司殿堂,在两位无法言说的非人存在的冰冷注视下,在他自身那刚刚凝聚、还散发着陌生灵异气息的“身体”的映衬下,显得无比荒谬,像一场精神彻底崩溃后上演的滑稽默剧。
却又透着一股子让人心头发紧、脊椎发凉的绝望顽强——那是溺水濒死之人用尽最后气力抓住一根虚无稻草的全力,是一个即将被庞大冥府彻底吞噬同化的脆弱幻影,对自身曾为“人”的存在,发起的最后、最徒劳、却也最悲壮疯狂的确认。
“沙……沙……”
空气中,只有他指尖划过死寂的、微不足道的摩擦声。这声音太轻了,反而衬得周遭的无边寂静如同雷鸣。
御座之上,路西法那原本玩世不恭、盈满恶意的笑容僵在了苍白的脸上。他先前那个隔空飞吻的轻佻姿势甚至还没来得及完全收回,凝固在半空,显得突兀而可笑。他那双能映照地狱烈焰的眼眸,此刻却紧紧盯着温暖那荒诞的动作,其中翻腾的戏谑与残忍第一次被一种纯粹的、近乎愕然的难以置信所取代。仿佛看到了最不可理喻的悖论。
更深沉的阴影里,秦广王冕旒垂下的玉串纹丝不动,可其下那双亘古不变、审判亿万魂灵的眼睛,似乎也几不可察地微微眯起了一丝极细微的弧度。那其中掠过的不似是动容,更像是一种极度专注的审视,如同研究棋盘上一颗突然自行移动、违背了所有规则的棋子。
就在这片诡异的死寂即将吞噬一切时——
“我……我……我饿了……”
温暖几乎是榨干了这具新造身体里的每一丝力气,从喉咙深处挤出了一句破碎嘶哑、却属于阳间再寻常不过的话。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像一道无形的惊雷,劈落在死寂的殿堂中。
听在路西法和秦广王耳里,这简单至极的三个字,绝非哀嚎或祈求。它像是一个约定好的符咒,一个冰冷无情的信号,明确宣告着——
‘赌局,开始了。’
鬼月,鬼日,于地府核心,一个本该消散的魂灵温暖,以无法理解的执念和代价,为自己造出了一具临时而诡异的肉身。
并且,启动了。
“饿”字的尾音尚未彻底消散,温暖的视野猛地一阵剧烈扭曲、翻滚!
幽暗的殿堂、御座上的非人存在、那令人窒息的威压……所有的一切都如同退潮般骤然远去,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强行撕扯开来。
眼前猛地一亮,随即黯淡成一种熟悉的昏黄。
阴冷潮湿的地府气息瞬间被替换——一种混合着劣质线香、纸张霉味、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寿材”特有气味的空气,涌入他新生的鼻腔。
他猛地睁开眼。
不再是地府密室,他正站在一间逼仄的店铺里。四壁堆满色彩鲜艳却样式古旧的纸扎人偶、金银元宝、纸牛纸马,还有叠得整整齐齐的绫罗绸缎——皆是烧给阴间用的物什。
正中央,是一口黑沉沉的棺材样本。
这里是他的寿衣店。
他的心在胸腔里狂跳,一种冰凉的悸动顺着脊椎爬升,这心脏也是太岁发育出来的小细节。温暖很是庆幸,自己选择的这条路是缜密又精确的,虽然不符合天道。
他下意识地拉开柜台抽屉,动作僵硬,带着某种冥冥中的指引。
抽屉里是些零散的杂物:剪刀、线轴、记账本……以及一本突兀的、崭新的硬壳笔记本。
他从不写日记。
一股寒意瞬间攫住了他。手指颤抖着,翻开笔记本的硬壳封面。
扉页上,是他自己的笔迹,却又透着一股陌生的焦灼和紧迫感,墨水甚至因为书写力度过大而有些洇开:
「七月十五前,必须做成太岁肉身!时间不多了!」
「材料齐了,今晚子时动手……一定要成功……把他唤回来……」
「苏贝克……等着我……」
「苏贝克……一定要回来……」
「苏贝克……」
温暖的手指猛地缩回,仿佛那纸页烫手。
苏贝克……
这个名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插进他空荡荡的脑海,却拧不动任何清晰的记忆门扉,只激起一阵沉闷而空洞的回响,带着一股尖锐的、撕裂般的疼痛和无法形容的迫切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