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修与首宰长孙稚密谈之后,打算对高乾找点麻烦。
高乾是高欢在朝廷的首席代理人、派任的最高级别官员,职务是侍中、司空,一品大员。
元修约高乾喝茶聊天,上来就给对方出了一道题:假若有人要谋取元氏宗室皇位,皇帝召你们河北世家勤王,你们是否奉诏?
这一听就不是什么选择题。
答案有且只能有一个:奉诏。
若高乾答曰“不奉诏”,皇帝立即可以让他身首异处。
可是如果高乾直接答曰“奉诏”,元修则说出勤王对象是高欢,要高乾表态与高欢决裂,那么高乾就会陷入表态也不是、不表态也不是的被动境地。
高乾立马感觉到,这位新皇帝绝不是什么好相与之辈。
大丞相当初绝对选错人了。
高乾的判断还真的没错。
事实上,虽然元修是躲在乡下时、被人找出来强行扶上皇位的,但他既非幼童,也不是怂包,而是极有主见之人。
在成为皇帝前,他一直身居官场高位,有自己圈子,也有想法。
元修的适时出现,并顺利成为皇帝,是北魏后期操盘手斛斯椿与老友王思政共同导演的结果。
当然,高欢当时的心态,正好契合斛斯椿的安排,这也是一个重要因素。
高欢当时考虑的是:尔朱兆还在负隅顽抗,那是头等大事。
自己暂时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待在洛阳把控朝廷。
选一个成熟的、有主见的宗室成员做皇帝,对稳定朝局更合适。
何况元修还是孝文帝元宏的嫡孙。
要是高欢打算在洛阳摄政,他就会选个没有主见的傀儡,绝不会挑个有能力与自己掰腕子的人来与自己斗气。
元修登基后,高欢只是稍微搭了个架子,安插了几个自己人在朝廷,就离开洛阳北去,到邺城筹划攻打晋阳之事。
高欢将全部精力用来剿灭尔朱氏家族余孽。
战事结束后,他又花大部分心思,在晋阳打造大丞相府。
在这样宽松环境下,皇帝元修没用多少时间,就基本掌控了洛阳朝局。
并且与贺拔氏三兄弟形成了同盟。
元修这次与高乾面谈前,先下诏免除高乾的侍中身份,占据了主动。
元修的算盘是:若与高乾谈的好,就恢复对方侍中身份,让他继续手握大权。
这事只需元修签个字就成。
若与高乾谈的不好,那就命对方回老家去守孝。
这是拔掉了高欢楔在朝廷的钉子。也等于拔掉高欢这头老虎的一颗虎牙。
元修这招突然袭击,把高乾搞得措手不及。
高乾与三弟高昂(傲曹)的信念,确实是通过忠于皇室来保全家族、同乡。
但在这乱世之中,忠于皇室还有个前提:皇帝得靠得住,或者自己没得选。
当年接受孝庄帝元子攸的册封任命,是因为家族与尔朱荣已经反目,自己没得选。
现在的情况明显不是那样:皇帝未必靠得住;自己也有选择余地。
当时在高欢与尔朱荣氏之间,自己被尔朱荣敌对,只能选择高欢。
现在,如果高欢明白无误地准备篡夺皇位,那自己的选择也还是高欢,而不是皇帝元修。
只因种种迹象表明,高欢似乎可能固守并肆,安心做个舒服的大丞相。
这令高家及河北世家非常为难。
若继续绑在大丞相的战船上,他高丞相可以自保有余,但河北世家面对皇帝和贺拔氏兄弟,能高枕无忧吗?
高欢的故步自封,固然让高乾及河北世家有了犹豫之心,但皇帝如此急迫地逼高乾表态,高乾还真的不敢立即答应或回绝。
真的为难啊!高乾心里苦笑着。
但已经架在火炉上了,不能不应对。
所以高乾选择反问皇帝:陛下准备向谁动手?
元修早就设计好了剧本,于是皮笑肉不笑道:“高司空,明人不说暗话,大丞相剿灭了尔朱兆,下一步只怕就是加九锡、假黄钺、逼朕禅位那一套了。河北世家是坚守以往立场、与我元氏宗室一道共同御敌,还是与本家高欢一起、同谋篡取江山?今日还请高司空给个话。”
高乾拱手道:“请陛下明鉴,微臣也许能够代表高家,但决不可能代表所有河北世家。微臣高乾在此发誓:我高家从来忠于社稷国家,绝不会参与谋逆篡位。若违此誓,天打雷劈!”
元修笑呵呵道:“高司空不必惊恐。请坐请坐,来来来,用茶,试试这些点心。咱们接着闲聊……”
高乾擦擦冷汗后归座。
元修接着道:“朕刚才的话,高司空不必放在心上。大丞相也未必与尔朱荣一样,有那等狼子野心。朕刚才只是试试高司空的忠心而已。事实证明,高司空是信得过的。”
皇帝顿了顿,接着道:“朕已明旨解除了高司空的侍中职务,自然不便朝令夕改。司空应该怎么做,相信无需朕点拨。朕给高司空你交个底吧,大丞相没有野心最好,若是大丞相到时受手下人撺掇、按耐不住,朕希望河北世家保持中立,不要掺和进来。无论哪方最后胜出,河北世家还是河北世家,这样不是挺好的吗?”
高乾听了这话,感觉皇帝说到自己心坎上去了。
可是,如果最后大丞相高欢胜出,他会饶了中立的河北世家吗?
似乎是看出了高乾心中的难处,元修又道:“高司空,朕今天在此间说的话,不会传到外面。至于司空如何对大丞相讲咱们见面经过,就由你自己把握好了。好啦,你去吧。希望咱们以后还有机会君臣奏对,共商国是。”
高乾立即起身,恭恭敬敬行大礼后,告辞出来。
找到自己的侍从,高乾立即命令快马加鞭,赶回自己在洛阳的府邸。
回到家,高乾命下人烧了热水,焚香、沐浴、更衣,然后开始仔细回味与皇帝元修见面的经过。
……
第二天。
皇宫,太极殿。
还是皇帝元修与录尚书事长孙稚两人。
元修:“长孙爱卿,朕昨日解除了高乾的侍中职务,然后在华林园约见了他,对他摊了牌。”
长孙稚看着皇帝,笑问:“陛下说的摊牌,是问高乾:大丞相要谋逆篡位时,他站队哪一边吗?”
“没错。”元修笑道。
“哈哈哈…”长孙稚道:“请恕老臣放肆。陛下,彼时的情景下,高乾有得选吗?”
“哦?”元修稍怔了怔,随即也放声笑道:“好像是喔,昨天他要选错站队,脑袋瓜子就掉地上了。”
长孙稚道:“陛下这步棋实在是高。高乾没了侍中身份,也就没了实权。他若不找高欢,老老实实回家丁忧,则说明他们之间的同盟无效,陛下将来可以利用这点;若高乾去找高欢,高欢向朝廷施压,要求恢复高乾的侍中职务,陛下则可看清高乾真面目,还可扣他一顶欺君帽子。总之让高欢的这颗棋子成了废子。哈哈哈……”
元修笑道:“长孙爱卿谬赞了。那咱们就等着看吧。还有一件事,贺拔岳派宇文泰来洛阳,商谈统一关中、陇右之事。朕到时命南阳王、王思政、斛斯椿等人与他谈事。朕想封宇文泰一个武卫将军的衔头,万一哪天有变,可以直接下令让他统帅禁军。相关手续,请爱卿去协调一下领军将军娄昭,让他出面办理。”
“老臣遵旨。”长孙稚起身行礼,然后告辞离去。
娄昭是京城禁卫军最高首领,他下面两个大员是左卫将军王思政,右卫将军斛斯椿。
左、右卫将军手下各有两名武卫将军,都是皇帝元修安排的人。
排在首位的武卫将军就是元毗,他负责太极殿、明光殿等核心区域的警卫工作。
高欢的妻弟娄昭基本上是个摆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