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觉师父剃度那天，山上下了一场小雨。
清晨五点，我就醒了。推开窗户，湿润的山风扑面而来，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远处的经堂亮着灯，几个早起的师父已经在做准备了。
我拨通了佳林的视频电话。澳洲那边正是上午，她正在厨房准备早餐，看到我的表情后立刻放下了手中的勺子。
\"妈，怎么了？\"她擦了擦手，凑近屏幕。
\"今天...你妈妈要剃度了。\"我轻声说。
佳林的手突然僵在半空，勺子\"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孩子闻声跑过来，好奇地凑到镜头前：\"奶奶，什么东西掉了？\"
\"没什么，宝贝。\"佳林勉强笑了笑，摸摸儿子的头，\"去叫爸爸来。\"
等沐阳接过手机，佳林快步走出了画面。我能听见她在隔壁房间压抑的抽泣声。沐阳叹了口气：\"妈，我们...\"
\"不用回来。\"我打断他，\"这是她的选择，我们应该尊重。\"
视频那头沉默了很久。当佳林再次出现在画面中时，眼睛红红的，但表情已经平静了许多。
\"妈，\"她的声音有些哑，\"帮我带句话给她...保重身体。\"
就这一句简单的话，佳林说完就转过身去。孩子不明所以地抱住妈妈的腿，仰着脸问：\"外婆怎么了？\"
剃度仪式在上午九点开始。雨停了，阳光穿透云层，照在经堂的金顶上。慧觉师父——还穿着俗家衣服的亲家母——跪在佛像前，双手合十。负责剃度的师父手持剃刀，站在她身后。
\"一剃烦恼断...\"
师父的声音庄严浑厚。
第一缕花白的头发落下时，我仿佛看见有什么东西，从慧觉师父肩上卸下了。她的背挺得更直，嘴角微微上扬。
\"二剃嗔恚除...\"
第二刀下去，她紧绷的眉头舒展开来。阳光照在她脸上，那些曾经让她显得刻薄的皱纹，此刻竟透出一种平和。
\"三剃脱轮回...\"
当最后一缕头发飘落，慧觉师父深深叩首。再抬头时，她的眼神清澈得像山间的泉水，再也没有往日的偏执与戾气。
仪式结束后，我按照佳林的嘱托，在禅房找到了正在打坐的慧觉师父。听到脚步声，她睁开眼，对我微微一笑。
\"佳林让我带句话。\"我在她对面坐下，\"她说...请您保重身体。\"
慧觉师父的手指轻轻颤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平静。她拿起茶壶，给我倒了杯茶：\"你也保重。\"
\"她...想看看你。\"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拿出手机，\"现在视频吗？\"
慧觉师父摇摇头，目光落在窗外的竹海上：\"有缘自会相见。\"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阳光透过窗棂，在她新剃的光头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上面还留着几点香疤，像是一枚枚庄严的印章。
回到住处，我给佳林发了条消息：\"话带到了。她说有缘自会相见。\"
佳林很快回复：\"知道了。\"简单的三个字，却让我仿佛看见她咬着嘴唇打字的模样。
日子如流水般过去。慧觉师父很快适应了寺院生活，每天晨钟暮鼓，诵经念佛。有时我在经堂外看见她，总是专注地低着头，或抄经或诵咒，再也不是那个咄咄逼人的亲家母了。
而佳林那边，变化也在悄然发生。起初她绝口不提母亲的事，后来渐渐会在视频时问一句\"她还好吗\"，再后来，竟然主动要求看看慧觉师父。
那是个周末的晚上，孩子已经睡了。佳林和沐阳坐在客厅里，背景墙上的照片换成了他们在海边的合影。
\"妈，\"佳林突然说，\"能不能...让我看看她？\"
我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拿起手机去了经堂，慧觉师父正在整理经书。听到我的请求，她手上的动作顿了顿，但最终还是摇头：\"不必了。\"
回到视频前，我如实转达。佳林的表情有些失落，但很快又释然了：\"她还是老样子...倔。\"
说这话时，她的语气里竟带着一丝怀念，而不是从前的怨怼。
深冬的一天清晨，我推开窗户，发现外面下雪了。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细碎的雪花无声地飘落，覆盖了山峦和寺院。慧觉师父穿着单薄的僧袍，独自站在庭院中央，仰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任由雪花落在脸上，化成水珠滑下。
我拿了件外套走过去，她却摆摆手拒绝了：\"不冷。\"她的声音轻得像雪花落地，\"以前总觉得冬天难熬，现在才发现，雪化了就是春天。\"
我忽然想起多年前的一个雪天，亲家母因为佳林不肯穿她选的羽绒服而大发雷霆，把衣柜里的衣服全扔到了院子里。那时她脸上的愤怒与此刻的平静，恍如隔世。
春节前夕，佳林发来视频邀请。屏幕那头，她兴奋地告诉我一个好消息：\"妈，我怀孕了！\"
沐阳在一旁傻笑，小孙子举着一张画满爱心的小卡片，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我要当哥哥啦\"。
\"太好了！\"我由衷地为他们高兴，\"什么时候的预产期？\"
\"明年七月。\"佳林摸着尚且平坦的腹部，突然压低声音，\"妈...您说，要不要告诉她？\"
这个\"她\"指的是谁，我们都心照不宣。
\"随你。\"我轻声说，\"想告诉的话，我帮你去说。\"
佳林咬着嘴唇思考了一会儿，终于点点头：\"嗯...告诉她吧。\"
第二天早课后，我在斋堂拦住了慧觉师父。听到消息，她手中的佛珠突然停住了，眼中闪过一丝光亮，但很快又恢复平静。
\"恭喜。\"她淡淡地说，继续拨动佛珠，\"我会为他们诵经祈福。\"
\"佳林说，如果是女孩，想用你名字里的一个字。\"我补充道。
慧觉师父终于抬起头，眼中的平静被打破了。她的嘴唇微微颤抖，手中的佛珠\"啪\"地掉在地上，檀木珠子滚得到处都是。
我弯腰去捡，听见头顶传来压抑的抽泣声。抬头看去，慧觉师父正用袖子擦眼睛，但泪水还是不断涌出，滴在她灰色的僧袍上，晕开一个个深色的圆点。
\"告诉她...\"慧觉师父哽咽着说，\"就叫'念慧'吧。\"
我把这个名字发给了佳林。她回复得很快：\"好。\"没有多余的话，但我知道，这个简单的字里，藏着太多无法言说的情感。
春天来临时，山上的雪化了，露出下面嫩绿的新芽。慧觉师父在寺院后山开了片菜地，每天清晨都去照料。有时我会去帮忙，两人默默劳作，很少交谈，却有种奇妙的默契。
有一天除草时，她突然开口：\"我以前...是不是很可怕？\"
我愣了一下，随即明白她指的是什么：\"都过去了。\"
\"佳林...她恨我吗？\"慧觉师父的声音很轻，像是怕听到答案。
我放下锄头，认真思考了一会儿：\"她更恨那个不得不恨你的自己。\"
慧觉师父的眼中闪过一丝痛楚，但很快又释然了。她抬头望向远处，那里的山路上，几个香客正朝寺院走来。
\"下次视频，\"让我看看孩子吧。\"
\"她突然说。
我惊讶地看着她，她却已经低头继续除草，仿佛刚才的话只是我的错觉。阳光照在她光亮的头顶，那里已经长出短短的发茬，像是春天的新草，倔强地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