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策的目光死死盯着火焰中最后一点扭曲、蜷缩、最终化为虚无的黑灰,仿佛要将那灰烬的形状刻入眼底。他缓缓抬起头,视线转向并肩而立的清风和黎瓷,眼神复杂难辨,声音低沉:“你们这手段…我看到了。”
清风侧过头,目光平静地迎上他的视线:“看到了就好。看清楚了,就自己选。你要抢,现在就可以带着你的人滚蛋。你要报仇,就站到一边,等着,看清楚谁才是你真正的仇人。”
林策的下颚线紧绷了一瞬,牙关微微松开半分,似乎卸下了某种对抗的力道。他深吸一口气,声音里带着一种压抑后的决断:“我弟弟的仇,我自己会报。但这块牌子…”他摇了摇头,目光扫过那沉默的星辰铁,“我不抢了。”
他顿了顿,继续道,语气变得异常清晰和务实:“我留五十个精锐在外圈驻扎,绝不越过木栏,不碰里面任何东西。你需要人手维持秩序,或者需要钱粮物资打点上下、应对后续的麻烦,我红枫城西分舵可以出。至于后续若有什么收益需要分账…”他的目光重新落回清风脸上,“按你立的规矩来。”
他这番话一出,周围的人群顿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哗然!这转变太快,太出乎意料!
燕刀抱着胳膊,挑眉嗤笑一声:“啧,红枫公会的人,变脸倒是比翻书还快。”
林策压根没理她,只是紧紧盯着清风,仿佛在等待一个最终的答复。他补充道,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示:“城里不会只有我红枫一家盯着这里。后续还会有更多人、更多势力来找你。你不可能一直像今天这样硬挡下去。我给你一句忠告:趁现在还有时间,先把你们自己村子内部彻底清理干净,把篱笆扎牢。否则,你们根本走不出这个村子,就会被来自城里的明枪暗箭彻底拖垮。”
清风点了点头,脸上看不出喜怒,只回了一句:“这句,还算像句人话。”
林策闻言,向前伸出了一只手。清风看了一眼那只骨节分明、带着练武痕迹的手,没有犹豫,也伸出手,与他用力一握。两人的手掌交握,力度不轻,时间不长,随即松开。全程,两人脸上都没有丝毫笑意,仿佛这只是完成了一个必要的、冰冷的程序。
就在这时,小二扯着嗓子,从灶台那边远远地喊了一声,声音带着烟火气和人间的暖意:“大佬——!汤滚得正旺啦——!再不下勺就干锅喽——!”
清风抬了抬下巴,对着周围所有紧绷着神经的人,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放松:“收工!吃饭!”
人群愣了一秒,随即爆发出混杂着如释重负的笑声和劫后余生的哽咽声。泪水还挂在眼角,笑容却已经绽开,那笑容里带着一种经历过危机后重新凝聚起来的、更加坚韧的力量。
黎瓷转身,默不作声地往回走。经过那块星辰铁牌时,她的脚步极其短暂地停顿了半秒。她的目光落在“屠神证道”四个字上,尤其是那个“屠”字,指尖几不可查地抬起了一瞬,仿佛想要触碰那凌厉的刻痕,最终却还是悄然落下。她走进客栈门口,经过清风身边时,手臂一抬,极其自然地从他衣领内侧抽走了那尾色彩斑斓的鸡毛小鱼,随手一抛,将其重新挂回了低矮的门楣之上。
清风只觉得领口一空,愕然转头:“喂!那是我的…护身符!”
“借。”黎瓷头也不回,声音平淡无波。
“借多久?”清风追问,语气里带着点不满和无奈。
“借到他不敢再往这条线上伸爪子为止。”她抬手掀起厚重的布门帘,身影没入屋内昏暗的光线中,声音从里面飘出来,清晰依旧。
清风愣了一秒,随即像是明白了什么,脸上绽开一个极其欠揍的、混合着了然和挑衅的笑容,扬声对着门帘方向喊道:“行!那你可记好了!等这事了了,你得赔我一只新的!要更花哨的!”
门帘后静默了一瞬,然后飘出来一个言简意赅、冷冰冰的字:“抠。”
清风笑骂一声,不再纠缠,转而一把拽过还在发愣的王老板的衣领:“走!去你铺子里!今天这顿,你请!”
王老板怀里还抱着个空碗,脸上又是肉疼又是挤出来的笑,连连点头:“请!请!必须请!吃死我也认了!”
......
客栈里,那锅精心炖煮的菌子鸡汤正在灶上滚沸,咕嘟咕嘟地冒着诱人的气泡,浓郁的香气几乎要顶开锅盖。小二又抓了一大把新鲜的山菇丢进去,金黄色的油花欢快地翻涌上来。清风亲自拿过两个大陶碗,先给黎瓷那只碗里盛得满满当当,还用勺子仔细地将所有炖得酥烂的鸡肉块都挑到她碗里。黎瓷没客气,接过碗,低头安静地吃了起来。清风自己则端着一碗 mostly 是浓汤的碗,吹了吹气,喝了一大口,滚烫的汤汁下肚,他长长地、满足地吁出了一口气,仿佛将一夜的紧绷都随之吐出。
林策也被小二塞了一碗热汤。他本能地想要拒绝,手臂却微微顿了一下,最终还是接了过来,低头沉默地喝了两口。滚烫的汤汁带着鲜香顺着食道滑下,驱散了清晨的寒意,一股暖意升腾起来,让他眼中那刀锋般的冷厉和紧绷似乎融化了一丝,整个人不再像刚才那样硬得硌人。他抬起眼,目光极快地从安静吃饭的黎瓷侧脸扫过,又迅速收回,转而望向门外那块沉默的铁牌,眼神变得复杂却稳定了些许。
“喂,”清风端着碗走过去,用碗沿碰了一下林策的手臂,压低声音,“关于你弟弟的事,我给你一个线索。”
林策的手臂肌肉瞬间绷紧,猛地抬头看向他。
清风继续道,声音压得更低:“昨晚,在灰袍人正式露面搅局之前,有个扎着小辫、捧着油灯的小女孩,来客栈门口借过火。那盏灯,是关键。她借火是假,借着灯火窥探、记录我们应对的手法是真。你弟弟会死,不是意外,也不是他自己蠢。是有人…故意在昨晚混乱发生时,利用某种方式,把他从相对安全的外圈,引到了河边那个最容易出事的位置。”
林策的手猛地攥紧,碗里的汤汁晃了出来,他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谁干的?”
“排查名单里,王老板后院那批被蛊惑的人中,有一个人的行踪和反应对不上,名字不在我给你的那份名单上。”清风说着,将那份写满了名字和记录的纸张直接拍进林策手里,“具体是哪一个,你自己去翻,自己去查。”
林策立刻低头,目光如电般在名单上飞速扫过,眼神一点点变得冰寒刺骨。他猛地抬起头,嘴角扯出一个冰冷而扭曲的弧度:“你这是在…借我的手,替你清理门户?让我给你打工?”
清风咧嘴一笑,笑容里满是毫不掩饰的算计和懒散:“你爱做不做。反正我这人…懒得很。”
林策死死盯了他两秒,忽然也扯开嘴角笑了一下,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森冷的杀机和决绝:“做。为什么不做?等我把这只藏起来的老鼠揪出来,做完这件事…我再跟你好好算另一笔总账!”
“行啊。”清风爽快点头,“账嘛,随时都可以算。我等着。”
他转身回到桌边刚坐下,桌脚下那个一直安静待着的冰凉铁盒,突然毫无征兆地轻轻“嗒”了一声,像是里面的东西被浓郁的鸡汤香气刺激,躁动地顶了一下盒盖。
清风眉尖猛地一跳,立刻伸手死死按在盒盖上。黎瓷的目光随之扫过来,声音平淡却带着提醒:“别让它‘闻’到太浓的汤味。会闹。”
清风把盒子往桌子底下更远处推了推,嘴里没好气地低声骂了一句:“事儿多!还挑食!”
小二端来一大盘刚烙好的、冒着热气的面饼,吆喝着:“来来来!刚出锅的饼!管够!垫垫肚子!”
盗贼“手欠摸金”紧紧抱着几张饼,缩在角落的凳子上,眼神却像被磁石吸住一样,一眨不眨地盯着桌下那个铁盒,哪怕啃饼的时候,视线都不偏离分毫。他嘴角沾着一点油渍,小声对旁边同样在啃饼的人嘀咕:“你别笑…这次我真的一点都没贪…一点念头都没有…”
旁边那人忍不住笑出声:“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还有不贪的时候?”
手欠摸金脸色一正,语气异常严肃:“贪了…命就没了。这玩意儿…邪性得很…”他的声音里带着心有余悸的后怕。
清风恰好听见这句,回头冲他抬了抬手指,语气带着一丝难得的认可:“这句,记牢了。能保命。”
他话音刚落,客栈门口光影一暗,一个高大却略显虚浮的身影堵在了那里。不是预想中的灰袍人,是腰腹间还缠着厚厚绷带的熊霸天下。他脸色还有些苍白,眼神却亮得惊人。一手吃力地提着一大麻袋沉重的粗盐,另一只手却稳稳端着一碗滚烫得冒着腾腾热气的汤面,气喘吁吁,额头上全是汗:“姐!大佬!我…我回来了!我没靠近牌子!我绕远路去城门口买的盐!我没走老路!我沿着河边走的!我把…我把水里漂着的那几条碍事的黑线都踢开了!”他一口气说完这么多,自己都愣了一下,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清风和黎瓷,咧开一个混合着疲惫和邀功的、略显傻气的笑容,“我…我这次…做对了吧?”
黎瓷抬起头,看向他,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吐出一个字:“对。”
仅仅这一个字,让熊霸天下像是瞬间被巨大的喜悦砸中,差点乐疯了!他端着面就想往前冲,结果脚下虚浮,一个踉跄差点把整碗面扣在自己身上!他慌忙稳住身子,脸涨得通红,不好意思地挠着后脑勺:“我…我还是有点晕乎…”
“坐下!”清风起身,一把将他按在旁边的凳子上,顺手接过那碗泼洒出一些汤汁的面,拿起自己的筷子,从自己碗里夹了一大块炖得烂熟的肉,丢进他碗里,“吃你的!盐放柜台后面去!”
熊霸天下顿时乖顺得像只被驯服的大型犬,用力点头:“嗯!”他低头吃了一大口热乎乎的面条,眼泪毫无预兆地就滚落下来,混进汤里。他抬起头,鼻子通红,声音带着哽咽:“我…我那天…差点把王老板给踩死…对不起…”
王老板正从门外探头探脑,准备找机会插话蹭点吃的,猛地听见这句道歉,脸上那点精明的、算计的表情瞬间僵住,凝固了。他张了张嘴,想习惯性地说些圆滑的场面话,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半晌,才有些别扭地、声音低低地吐出两个字:“…没事。”
这两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陌生和怪异。他猛地转过身去,胡乱地用袖子抹了一把脸,似乎想掩饰什么,随即扯着嗓子,用一种夸张的恼怒朝着灶台方向骂小二:“你个蠢货!火开那么大是想烧老子的房子吗?!油都溅到老子新换的门帘上了!”
小二正忙得团团转,闻言不但不恼,反而笑得更加畅快,声音洪亮地顶回来:“我乐意!溅上了咋地!回头我给你洗!”
店里一片吵吵嚷嚷,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咀嚼声、笑骂声、低语声交织在一起,驱散了所有阴霾,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客栈外,老槐树下,人流依旧,但秩序已然不同。河口公会的人有条不紊地换班值守,红枫公会留下的人也没有离开,他们在更外围拉起了新的警戒线,安静却有效地维持着秩序,将任何试图滋事或窥探的人毫不客气地挡在外面。
到了下午时分,村口果然又来了一拨人。不是红枫,也不是河口公会,而是两辆插着城务司标志性小旗的马车。一名穿着青色官袍、面容清瘦、眼神精明、脸上挂着标准却毫无温度笑容的中年官员下了车,在随从的簇拥下走到星辰铁牌前,朝着客栈方向拱了拱手,声音平稳却带着官腔:“请问,哪一位是清风?哪一位是黎瓷姑娘?”
清风正端着碗喝汤,闻言抬了抬手,语气随意:“我。”然后用筷子指了指旁边的黎瓷,“她。”
那青袍官员再次拱手,脸上笑容不变:“在下顾行。忝为城务司吏员。奉命前来,询问昨夜贵村发生的命案,以及…”他的目光转向那块巨大的铁牌,眼神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评估和忌惮,“关于此物的相关事宜。”
一旁的燕刀眼神瞬间变得锐利,下意识向前踏出半步,手按在了刀柄上。林策也慢悠悠地踱步过来,脸上挂着毫无笑意的笑容,语气带着明显的嘲讽:“顾吏员想问什么?是想问我们城里各大公会之间的陈年旧账,还是想问他们这村子里新添的人命?”
顾行脸上的笑容丝毫不变,仿佛没听出其中的刺,从容答道:“都要问。按流程,先问昨夜之事,厘清缘由。再问此物…归属、用途及可能引发的…治安隐患。”他的措辞官方而谨慎。
清风放下碗,碗底与粗糙的木桌轻轻碰撞,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动。碗里残留的些许汤水微微晃动,映出他面无表情的倒影。他站起身,动作随意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力度,仿佛一头慵懒的猛兽突然苏醒。他拍了拍手,掌心相击的声音在寂静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晰,震落了指尖可能沾上的尘埃。然后,他直接走到对方面前,没有任何寒暄的意思,眼神平静却深邃,如同古井无波:“问吧。”这两个字简短而直接,没有任何客套或迂回,仿佛早已预料到这场对话的到来,且不愿浪费丝毫时间。他的站姿放松,但每一个细微的肌肉线条都隐含警惕,仿佛随时可以应对突发情况。周围的空气似乎因他的动作而凝滞,连风声都悄然减弱。
顾行的目光再次扫过铁牌,那铁牌巨大而沉默,矗立在旁,如同一个无声的见证者。他的视线尤其在“屠神”两个杀气最重的字上停留了半秒——那两个字刻痕深邃,边缘锐利,仿佛浸透了无数血与火的记忆,散发出一种近乎实质的压迫感。顾行的眼角微微抽动,但很快恢复平静,他移开目光,看向清风,声音平稳却带着官方的刻板:“昨夜,贵村河边发生命案,死者身份特殊,城内已有备案。”他的话语节奏均匀,每个字都像经过精心打磨,既不带情绪,也不显急切,“城务司需要对此事进行记录,并查明缘由、追查线索。尸体我们已经收敛。”他顿了顿,眼神微凝,继续道,“关于凶手…或者说,引发此事的‘线头’,我们需要一个明确的指向。”这“线头”一词用得巧妙,既避免了直接指控,又暗示了事件背后的复杂性。顾行的身姿挺拔,官服整齐,但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令牌,透露出内心的谨慎。
“线头在王老板后院埋着,不过现在应该已经烧干净了。”清风回答得极其直接,甚至带着点不耐烦,仿佛在陈述一个再明显不过的事实。他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却像一把钝刀,直截了当地切开虚伪的包装。他懒得解释细节,也不在乎对方是否相信,只是继续道,语气近乎警告:“你们若真想查,可以去村外李家的坟地看看。那下面…被人开了个不干净的口子。”这里的“不干净”说得轻描淡写,但其中的寒意让周围的温度都似乎下降了几分,“不过现在口子已经封死了。”清风的嘴角扯起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带着一丝讥讽,“我劝你们别手贱去挖。不然…”他故意拖长了语调,眼神冷冽,“你们能不能全须全尾地回去,可就不好说了。”这番话不仅是警告,更是一种赤裸裸的威胁,基于绝对的实力和认知差距。清风知道,城务司的程序在真正的黑暗面前,苍白无力。
顾行的表情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瞬,仿佛被无形的针扎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如常,多年的官场历练让他迅速压下情绪。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城务司办案,自有程序和法度。”这话像是在重申权威,又像是在自我安慰,试图用规则对抗清风的直白威胁。他的手指收紧,指节微微发白,但面容保持冷静。
清风嗤笑一声,那笑声短促而充满不屑,仿佛听到了最可笑的笑话。“你按你的程序。我提醒我的。听不听,随你。命是你自己的。”他的话像冰冷的石头,砸在顾行的心上,不留任何回旋余地。清风的眼神扫过顾行,带着一种近乎怜悯的冷漠——对这些被困在规则中的人,他既无耐心也无兴趣。
顾行盯着清风看了两秒,脸上那标准的、官方式的笑容终于淡下去几分,语气里多了一丝意味不明的探究:“清风…你胆子不小。”这话不再是纯粹的官方辞令,而是带着一丝惊异和警惕,仿佛第一次真正意识到眼前之人的危险性。他的目光锐利起来,试图从清风的表情中读出更多信息。
“懒得跟你绕弯子。”清风随手往身后那块沉默而巨大的星辰铁牌一指,动作随意却充满力量,语气干脆利落,“你要问这牌子?直接问。它就在这儿。”这铁牌不仅是身份的象征,更是一种无声的威慑,清风将其作为对话的终点,暗示任何进一步的迂回都是浪费时间。他的姿态表明,他已给出所有能给出的答案,剩下的,取决于对方的选择。空气再次凝固,只剩下远处隐约的风声,仿佛在低语着未尽的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