汛水连涨五日,至第六日午后,水头终于缓了,风也似被抽去筋骨,只剩下一层薄薄的凉意,在芦苇梢头游荡。
南岸荣军营寨,大半被淤泥掩埋,好在裴文仲有先见之明,一万轻骑机动性又高,在潮头来之前,便已又退出三十里,倚山扎营。
汛水退后,淮水两岸像被巨犁翻了一遍,燕朔骤黄骠马,领大军踩着湿沙来至岸边,极目远眺:荣军留下的栅痕、灶迹、马粪,全被泥沙抹平,只剩几条深深浅浅的车辙,以及乱糟糟的马蹄印,斜斜指向东南。
“走得真干净。”刘安低声道,“连根断木都没留。”
燕朔没有回应,只是抬手示意,少顷,一声低沉号角,五万镇安军分作三阵,依次推进至水边:前排掘沟筑垒,中军竖栅立哨,后队却卸甲卷旗,改作工卒,抬石夯土。
身旁的赫连良平轻按腰间赤剑,遥望一众士卒忙忙碌碌,叹了口气。
燕朔瞥了他一眼:“何故叹气?”
“唉!”赫连良平又是一叹,“我说了,我来此是要向你讨教用兵之策,可等了大半月,你却未动一兵一卒,目的没达成,叹口气,舒缓一下情绪。”
燕朔挑了挑眉,打量了赫连良平几眼,总觉得这次再见,他与以前有很大不同,却又说不出,到底是哪不同。
想不明白便也不再多想,燕朔微微一笑,解释道:“主公有命,休养生息,眼下时机未到,没有全歼敌军的把握,能不打就不打。只是裴文仲虽然撤军,但仍留有一万轻骑,据此不过三四十里,若要来袭营,朝发夕至。”
赫连良平颔首,下马走近河堤,看士卒将一捆芦荻压进泥里,又问:“你不攻也不退,却在此筑堤,是要把淮水变成自家的护城河?”
“守河先守势。”燕朔也下马,与赫连良平并肩而立,拍了拍木桩,“春汛过后,水位最低,而夏天水大,此时筑堤,待秋天水涨,这堤就成了天然码头,进可渡淮,退可隔水,比一味耗粮对峙划算。”
“但你可曾想过,若裴文仲也回来筑堤,两堤对峙,如何破局?”
“随他来筑,筑的越多,对我军越有……”燕朔话到一半,突然蹲下身子,抓起一把泥沙揉了揉,默了片刻,才问,“赫连,此次两军隔水相望,你有无发现我军弊端?”
“弊端?”赫连良平想了想,顿时明了,“战船,水军。”
“不错。”燕朔拍了拍手,邀赫连良平随意走走。
两人牵着马,在岸边信步,走了一会儿,燕朔才接着说:“前年,我随主公初赴幽州,过平章关时,望见关南有千亩平湖,湖上三两小型战船,他便问及水战之法。”
赫连良平颔首:“他既知项公过往,定要为师复仇,南荣水网密布,又有大江天堑,更有数十万精锐水师,他问水战,看来也是想到早晚有这么一天了。”
“是啊!”燕朔接着说道,“彼时我军并不如现在,我还道与南荣交锋,少说还得七八年,谁料襄王之名会这么快重现天下,我军与南荣也会这么早接触。”
“世事无常,人算总赶不上天算。”赫连良平感慨一声,望了眼正在搬运木桩的将士,“你可是有心打造战船?”
燕朔不置可否:“以荣军为例,一艘千料战船,长约二十八丈,广有二丈二尺,上层加设女墙、拍竿、弩台,满载人员两百人,其造价可达五百两白银……”
他叹了口气,“如今垦荒、练兵、开学堂、安抚流民孤寡,到处都要花钱,各大家族能要的都要过了,各地又都在减赋,军中银两早已捉襟见肘,且不说造船匠人难找,就算有,也拿不出钱。”
“五百两一艘,还只是千料战船……”赫连良平呢喃着,“若真要凑够与南荣水师一搏的本钱,最少也得千艘,那便是五十万两,还不含水军操练、修船、码头、桨手……”
他算着算着,也不由吸了口冷气,“再加上沿江烽墩、暗桩、铁索……岂不是奔着八十万两去了?”
“正是。”燕朔无声苦笑,抬眼望向浑浊的水面,“可我军中账上,如今能动用的不足三万两。”
“三万……”赫连良平暗暗咂嘴,走着走着,忽然勒住马缰,侧身道,“东召有船。”
“什么?”
“东边那三人!”赫连良平说道,“旧年东召朝廷为防海贼,曾拨银造船,由三州都督各自督造,若我记得不错,数年前贺畴曾与我传信,信中提及过此事,具体数目不详,但他们每人控制的应不下三百艘,每船也不少于六百料,快桨利橹,最利截江!”
燕朔目光一跳:“你的意思是?”
赫连良平嘴角上扬:“这种事急不来,反正你也要与小满汇报近期军情,何不提上一嘴,让他与项公商议商议,早晚要跟那三个人接触的。”
燕朔沉吟片刻,蓦地翻身上马:“我即刻手书,派人带回冀州。”
……
四月天,冀州城的天气总是阴晴不定,午后微雨,檐角滴水声未断,太阳已经又爬了出来。
刺史府后宅,项瞻披一件素青单衣,独坐廊下,面前矮案上摆着一壶酒,两碟下酒菜,他一口酒,一口菜,笑呵呵的看着张峰气急败坏的教训柳磬。
院子里积水空明,柳磬舞着张峰那杆六十四斤的方天画戟,在院中左拦右扫,下砸上挑,却因画戟太重,他下盘又不稳,不时踩到积水,已经不知道摔了多少跟头。
“唉,算了算了!”张峰扶额轻叹,摆了摆手,示意柳磬休息一会儿,他则来到项瞻面前,拎起酒壶就灌了一大口,嘴里不断埋怨,“真笨,这都多久了,连基本套路都记不住!”
说着话,瞪了项瞻一眼,“都是你,平白无故的,让我收什么徒弟?”
项瞻笑而不语,招呼柳磬过来坐。
柳磬悄悄瞥了眼张峰,挠头憨笑,哪知刚一迈步,又被疾走过来的秦光撞了一下,画戟一个没拿稳,落地砸到脚面,整个人一蹦三尺高,连连倒吸冷气。
自己的徒弟,自己怎么骂都行,却见不得受别人欺负,张峰见状,护犊子的脾气起来,指着秦光便要讨个公道,哪知秦光根本不理他,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到项瞻面前:“主公,燕将军六百里加急。”
项瞻眉头微蹙,忙接过信拆开,目光掠过燕朔与裴文仲对峙的前文,目光锁定在后面一句话上:
「东召三州,有旧船近千,六百至千料不等,若得其一,可扼淮水;若得其二,可断大江;若得其三,南荣水军,可以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