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城门约莫两百步之外,项小满勒住「青骁」,眉头蹙起。
不远的城墙上,隐约可见几处明显新修补的痕迹,巨大的条石填补着开裂的墙体,在夕阳下反射着暗褐色的污渍。
还有空气中,也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味道,挥之不去。
那是草药味、血腥气、还有某种难以形容的、伤口溃烂后混合而成的复杂气味,正从城内外丝丝缕缕地飘散出来。
项小满的心一点点沉下去,这种味道他可太熟悉了,这是只有经历过惨烈恶战后,伤兵满营的地方才会有的气息。
“不太对。”身后的秦光轻声提醒,扫视着城墙垛口和城门甬道,眼中满是警惕。
楚江、阎洛、卞承皆驱马上前,与秦光分别立马四角,将项小满与赫连良卿围在中间,手掌下意识贴在武器上。
赫连良卿顿时紧张起来,往项小满靠近了一些:“怎么了?”
“没什么,”项小满微微摇头,安抚性地看了她一眼,笑道,“可能是疯子伤得较重,下面的人一时懈怠。”
话虽如此,他却对左侧的阎洛打了个手势。
阎洛会意,当即一扯缰绳,径直往城门方向而去。
项小满见他直接策马入城,不禁再次蹙起了眉,张峰虽“疯”,但素来治军严厉,眼下正值战乱,他对城门防卫的安排,不敢说滴水不漏,但也绝不会如此松懈,连盘问都不盘问。
“到底怎么回事?”他心中起疑,却没有表现出来。
秦光三人也都默默等待,但警惕之心未曾放下,唯有赫连良卿紧紧握着缰绳,时不时瞥一眼项小满平静的侧脸,心里满是忐忑。
一炷香的时间,阎洛策马而归,衣甲带风,在项小满马前勒缰抱拳:“禀主公,城门守备形同虚设,仅有数名老卒懒散值守,对往来行人视若无睹。城内街巷寂寥,百姓稀少,更无巡防兵马踪迹,守备之松懈实属反常。”
“疯子呢?”
“属下探得,前夜城中突发兵变,张将军率军镇压后,当夜便引兵出城,至今杳无音信。”
“兵变?两日未归?”项小满五指不自觉攥紧「破阵枪」,眼中疑云更甚,沉吟片刻,问道,“城内现在何人主事?”
“无人主事,”阎洛又道,“县府之中空无一人,城内也未见一个军卒,仅有城墙上约莫百十号守军,皆未穿重甲,但属下路过城门时,似乎看到了张将军麾下的领军校尉……”
他正说着,却见向小满突然扭头,目光越过他望向他身后。
秦光三人也同时拔出长剑,让阎洛脸色一滞,也猛地扭头望去,但见一名大将率领十数轻骑涌出城门,正向着己方疾驰而来。
“谢明微……”项小满轻声呢喃,抬起手,示意众人不要紧张,静静等着对方靠近。
来人自然就是谢明微,阎洛看到的是他,他也认出了阎洛,此时来到项小满面前,不及马停便翻身跳下,快走两步单膝点地,抱拳急道:“末将不知主公亲临,未能整军远迎,罪该万死!”
项小满直直盯着他,好半晌才不冷不淡地说了句“起来吧”,而后望着城门,沉声问道:“谢明微,你好好说说吧,城内究竟发生了何事?我义军治下的城池,何时变得这般不堪?”
“主公恕罪,此乃张将军刻意为之!”谢明微连忙解释,“前几日,城内突起传言,说罗不辞现身上方郡,且距怀陟县不足百里,城中一众黑甲军降兵便再生异心,于前日夜里子时哗变,欲要夺门出逃。张将军闻之大怒,不顾伤病亲自率军将其镇压,并当机立断,放出贼军得手的消息,领五千铁骑出城设伏。”
项小满愕然,看着谢明微,好半晌才回过神来。
什么突起传言,算日子,罗不辞确实应该已经回到上方郡了,而且张峰肯定也确定了他的位置,不然设哪门子伏?
“如此说来,城防故作松懈,也是他为了吸引罗不辞?”
“正是!”
“他现在在哪?”
“城西北二十里外碗子山。”
“派人叫他回来。”
“末将遵命!”
两人语速极快,谢明微当即示意身后两名轻骑前去碗子山传令。
项小满望着两骑远去,才接着说道:“走吧,咱们先进城等他。”
“是,主公请!”谢明微应声上马,引众人入城。
刚一走过城门,那种难闻的刺鼻气味,瞬间变得更加浓重。
项小满看赫连良卿捂住口鼻,也微微皱眉,环视城门甬道,但见两侧内壁布满了刀劈箭凿的累累伤痕,擦洗不掉的血迹更是触目惊心。
他又看着谢明微,心中思忖他刚才所说的降兵哗变,张峰镇压,便问:“你方才说前日降兵夺取城门,我军伤亡如何?”
谢明微迟疑了一瞬,才抱拳道:“回主公,战死……战死七百四十余人,轻重伤六百三十余人……”
“怎么会这么多?!”项小满顿时又站停,怒火一下子被勾了起来,“你给我说清楚!”
张峰那一份军报上写的明明白白,他率军奔袭千里,斩敌万余,直到亲手杀了李严,一万铁骑也才战死不到五百人。
这些重甲铁骑都是宝贝疙瘩,因一场降兵哗变而折损七百四十多人,难怪项小满会如此生气。
谢明微的脸色也不好看,语气沉沉:“回主公,当时我军将士尚在熟睡之中,有许多人根本来不及穿甲,所以……若非张将军反应迅速,只怕伤亡更多!”
“反应迅速?”项小满冷哼一声,“你少在这给他找补,造成这种结果,难道不是他对那些降兵管理戒备上太过松懈?不然他们如何就能串联沟通了?如何就能……”
他话未说完,突然感到自己的手被人轻轻握住,细腻柔软的触感,不是赫连良卿还能是谁,项小满与她目光刚一接触,就想起张峰还在养伤,顿时冷静下来。
他吁了口气,强压下心中怒意,又问:“那些降兵呢,带我去看看!”
谢明微脸上再次浮现出犹豫之色:“主公,您,您还是别看了。”
项小满目光一冷:“为什么?”
“因,因为……”谢明微迎上项小满冰冷的眸子,也知道这种事隐瞒不了,重重一叹,抱拳低眉,快速说道,“因为两千四百余俘虏,不论投降与否,也不论是否参与作乱,皆被张将军下令斩杀,所有尸体就在西郊三里外堆着呢。”
话音落下,赫连良卿再一次猛地捂住嘴巴,满眼都是惊诧,秦光等四人也是面面相觑,一脸错愕。
项小满更是觉得脑子嗡的一声,讷讷地盯着谢明微:“你的意思是,他不止杀了作乱之人,把那些已经投效且没有犯错的降兵,也全给杀了?”
谢明微没敢看项小满,只是点了点头,嘴里艰难地吐出一个字:“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