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殿前的千百盏灯火汇成一片无声的海洋,徐惠就站在这片海的岸边,高举着她那盏心灯。
火光将她的影子投射在汉白玉的丹墀上,拉得又细又长,像一柄出鞘的利剑。
内侍监王德用从殿内缓步走出,他手中的拂尘雪白,衬得他一身深色官袍愈发沉重。
他的声音像是从一口枯井里发出来的,低沉而沙哑:“陛下有旨——徐氏才人忠烈可嘉,着即入宫静养,灯阵即刻熄灭。”
话音落下,他身后几名小太监立刻躬身向前,要去收走那些摆在地上的灯。
徐惠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是将手中的心灯朝前递了半寸。
那盏灯的焰心猛地向上窜了一下,幽蓝的光芒瞬间暴涨,恰好照亮了王德用那张布满褶皱的脸,和他左边脸颊上一道狰狞的陈年烫痕。
那道伤疤是贞观九年的旧物,在那场几乎颠覆了皇权的宫变中,王德用为保护当时还是幼主的李二,被飞溅的火器铁水烫伤了脸。
他的脚步下意识地顿住了。
徐惠看着他,声音很轻,却像一根针,精准地扎进了那道旧伤疤里:“您也烧过,怎不知痛?”
王德用的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与此同时,在宫墙的另一处阴影里,裴行俭将一个油纸包悄悄塞进一名披麻戴孝的老妇手中。
他压低了声音,语速极快:“这是《火案实录》的几页抄录,上面有军械监的火药出入记录。”
老妇人是飞骑军卒张老根的妻子。
她的丈夫,连同其他三百多名弟兄,都死在了那场地宫的爆炸里,家里三个儿子,一个断了腿,两个烧坏了眼睛。
她颤抖的手攥紧了那几页纸,纸张的棱角硌得她掌心生疼。
“明日朝会,孙神医会想办法引您到宫门前,”裴行俭继续道,“您若愿意开口,就把这些说出来。”
老妇人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像是烧起了两团火。
她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道:“我男人不是遭了天雷,也不是自己不小心。他是被人当成了没用的柴火,活活烧死的!”
她把那几页薄薄的纸紧紧贴在胸口,那动作,不像是在收藏一份证据,更像是在怀里揣了一把准备拼命的刀。
太医院内,孙思邈的丹房里没有了药香,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奇异的焦糊味。
他命人设下一座“魂火坛”,青玉丹炉里燃着的不是寻常灯油,而是混入了从地宫废墟中带回来的焦骨残片。
炉火幽幽,忽明忽暗。
诡异的是,那跳动的火焰中,竟隐隐约约浮现出数十张模糊不清的人脸。
那些脸都没有口鼻,五官的位置一片空白,唯独一双双眼睛的位置,闪烁着两点微弱的火光,充满了无声的怨恨。
“录下来。”孙思邈面色凝重地对身边的弟子说。
他随即翻开另一本册子,那是他连夜整理出的三百多名死者的名录,每一页都写满了名字、籍贯和家小。
他将这本册子命名为《亡者名谱》。
准备妥当后,他立刻上奏,奏折写得言辞恳切:“启奏陛下,地宫之火,并非妖邪作祟,实乃三百冤魂怨气所凝。此气不散,恐成疫疬,祸及长安。若不彻查真凶,为亡者正名,国运难安。”
李二坐在龙椅上,看着孙思邈的奏折,眉头紧锁,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王德用站在一旁,正想开口反驳,说些“子不语怪力乱神”的老话来安抚圣心,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钦天监李淳风手捧着星盘,几乎是跑着冲进殿内,脸色苍白地跪倒在地:“启奏陛下,十万火急!心宿星今晨卯时,突然出现了‘断续三跳’之相!此乃大凶之兆,星象所示——冤魂将言!”
孙思邈的怨气之说,加上李淳风的星象之兆,像两座大山,重重压在了李二的心头。
就在这时,朝会之上,一直沉默不语的礼部尚书高履行猛地跨出队列,他整个身体都在微微发抖,声音也带着颤音:“臣……臣有本奏!”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身上。
“中书令柳奭,”高履行指向站在对面的柳奭,声音陡然拔高,“贞观十九年,也就是三年前,你以‘为陛下炼制丹药’为名,从军械监私自提取硝石八百斤,硫磺三百斤!所有物资,全部转交给了魏王府!这是军械监的存档,上面还有陛下的御批为证!”
他从袖中取出一卷文书,由太监呈了上去。
群臣哗然。
柳奭先是一愣,随即怒极反笑,指着高履行骂道:“高尚书,你疯了不成?竟敢与宫外那妖女同谋,构陷当朝宰辅?徐惠以妖术惑乱宫闱,你也要跟着她一起发疯吗?”
“我疯了?”高履行猛地抬起头,双眼通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外甥女徐惠,差一点就死在你和你背后主子炸塌的地宫里!柳奭,我若再当个缩头乌龟,闭眼不看,我外甥女桃根的骨灰,迟早要爬进我的棺材里来!”
这番话,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太极殿的每一个人心上。
殿外的徐惠,听不到里面的争吵。
她只是静静地站着,忽然,她看到远处紧闭的宫门处起了一阵骚动。
宫门缓缓打开一道缝隙,武才人搀扶着张老根的妻子,一步一步地走了进来。
她们身后,还跟着十几名同样披麻戴孝的死者遗属。
她们每个人都神情肃穆,眼神里没有哀求,只有一种冰冷的、坚硬的东西。
张老根的妻子手中捧着一只粗糙的陶匣,里面是她丈夫没能捡全的骨灰。
她走到灯阵之前,没有下跪,只是直直地看着殿内那片象征着至高无上的皇权的金碧辉煌,用尽全身力气,朗声喊道:“草民张王氏,携飞骑军三百遗属,叩见陛下!我们不是来求陛下赦免妖女的——我们是来替我们的男人,讨一个名字的!”
说罢,她将那只陶匣,轻轻放在了灯阵的正中央。
就在陶匣落地的瞬间,奇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千百盏原本闪烁着温暖黄光的油灯,灯焰齐齐一滞,紧接着,骤然转为一片幽深、静谧的蓝色。
蓝色的火海,无声地燃烧着,将整座太极殿都映成了一片鬼魅的颜色。
徐惠望着那片蓝色的火焰,嘴里喃喃低语:“灯火……从来照不亮龙椅上的权柄……可它烧得,是权柄底下,那一层又一层的骨头。”
殿内,一片死寂。
李二看着殿外那片刺眼的蓝色,看着那个捧着骨灰匣的老妇,听着高履行泣血的控诉,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他放在龙椅扶手上的那只手,终于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着,缓缓滑落下来。
皇帝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响起,疲惫得仿佛苍老了十岁。
“来人,”他说,“清空东偏殿,将柳奭、高履行……一并带入。王德用,把殿外那盏心灯,请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