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芒穿透布料,在黑暗的隧道中投射出一片安静而神秘的蓝色光晕。
井口的微光就在前方,程务挺一马当先,率先攀了出去。
他翻身落地的瞬间,立刻转身,伸手去接应紧随其后的徐惠。
“小心!”他低喝一声,稳稳地将她从井沿上拉了下来。
徐惠双脚落地,尽管浑身湿透,冷得发抖,却始终将那盏心灯死死护在怀中。
那幽蓝的光芒,在潮湿的夜风里,竟没有丝毫摇曳。
紧接着,武才人也被人从井下托了上来,她一落地便踉跄着跪倒在地,双手捧着一个早已被井水浸透的陶匣,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她爬到井边,不顾满身泥水,打开匣盖,将里面早已凝成泥块的骨灰,一点一点、无比珍重地撒入漆黑的井口。
风吹过,仿佛有呜咽之声。
“娘,女儿不孝,今日才将您带回长安。”武才人哽咽着,泪水混着井水淌下,“害您的人,女儿一个都不会放过!”
说完,她猛地从怀中掏出一物,高高举起,凑到徐惠那盏心灯的光芒下。
那是一枚龙纹玉扣,质地温润,在蓝光映照下,龙纹仿佛活了过来,狰狞欲动。
“此物,是我从柳府管家身上撕扯下来的!”武才人的声音尖利而决绝,“那夜,就是他亲自监工,下令将所有知情的匠人活埋于地宫!我娘亲眼所见!”
话音未落,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甲胄摩擦声由远及近。
一队巡夜的金吾卫举着火把,将这片废墟照得通明。
为首的校尉一眼便认出了浑身狼狈的程务挺,他没有盘问,只是挥了挥手,带着队伍绕道而行,仿佛什么都没看见。
这无声的放行,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力量。
消息像长了翅膀的飞鸟,一夜之间,伴随着那些从井底爬出的幸存者的哭诉,“东宫义坊,匠人冤魂索命”的说法传遍了长安的每一个角落。
与此同时,东宫一间密室之内,裴行俭双眼布满血丝,正伏案疾书。
烛火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身后堆积如山的卷宗上。
他将连日来搜集的所有线索、证词、物证,按照时间顺序,一一串联,编录成册。
魏王暗中采买硝石,经由柳奭之手转运,伪造太子批条,在地宫内预设引火之物,最终引爆地宫,意图嫁祸太子李承乾,事后更纵火焚烧工坊,企图将所有匠人灭口。
一条清晰而歹毒的阴谋链,在他的笔下逐渐成形。
他将这份耗尽心血的《火案实录》工工整整地抄录了三份。
一份用油布包好,趁夜送入史馆,塞进了前朝一份无人问津的史稿副本夹层中。
第二份,他亲手交给了孙思邈,请他藏于太医院那座专门焚烧药渣的密炉之内,那里百官忌讳,无人敢近。
最后一份,他亲自送到了徐惠暂避的居所。
卷宗的末页,他只写下了一行字:火可掩一时,不可灭万目。
孙思邈拿到实录副本,一夜未眠。
次日天不亮,他便召集了三百名在东宫大火中丧生的飞骑军遗属。
他们没有哭喊,没有喧哗,只是在孙思邈的带领下,于东宫外的长街上,点燃了三百盏白灯。
每一盏灯下,都立着一块小小的木牌,上面用最朴实的笔迹,刻着死者的姓名、生前所属的队伍,以及家中尚有多少遗孤。
孙思邈须发皆白,亲手执着第一盏灯,声音苍老而沉重:“你们的丈夫、你们的父亲,不是死于天雷,是死于人心之火。”
夜半时分,奇景发生。
那三百盏原本散乱的白灯,在夜风中有如活物,竟自发连成了一个巨大的“承”字。
从皇城高处望去,宛若星河倒悬于地,凄美而震撼。
沿街的百姓见了,无不动容,纷纷拿出自家的灯笼,默默加入灯阵。
三日之内,三百盏灯,变成了千盏,光芒汇聚成海。
风向彻底变了。
柳奭再也坐不住了,他像一头困兽,在府中来回踱步。
最终,他下定决心,深夜策马,直奔兵部武库司。
那里存放着所有军械物资的出库原始记录,必须销毁!
他用职权支开了守卫,摸黑进入档案室,凭借记忆找到了那本记录硝石出库的册子。
他颤抖着手翻到那一页,拿出火折子,正要点燃。
“哐当!”一声巨响,大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
高履行一身戎装,手按佩刀,率着一队金吾卫闯了进来,火把瞬间照亮了柳奭惊恐万分的脸。
“高履行!”柳奭又惊又怒,厉声喝道,“你竟敢擅闯兵部武库,搜查本官?”
高履行没有理会他的叫嚣,只是用一种冰冷的、夹杂着刻骨恨意的眼神直视着他:“奉陛下口谕,彻查‘荧惑入太微’天象异动前后,所有与火器、硝石相关的文书,以安天心。”
他顿了顿,向前逼近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两人能听见:“我那个傻外甥女,差点就死在你炸塌的地宫里……柳奭,这一回,我要查的不是天象,是人心。”
柳奭脸色煞白,瘫软在地。
金吾卫一拥而上,将所有文书尽数查扣封存。
其中一份由兵部呈报的出库单上,赫然写着:“硝石八百斤,转运柳府,用途:炼丹。”
而在批者一栏,两个朱红大字,笔锋凌厉,正是所有人都熟悉的——御笔。
夜色更深,寒意刺骨。
徐惠一袭素衣,走出了藏身的院落。
她手中捧着的,正是那盏从未熄灭的心灯。
远处,东宫外的千盏灯火已经连成一片光海,那光芒驱散了黑暗,也照亮了她前行的路。
她知道,裴行俭的笔,孙思邈的灯,高履行的刀,都已就位。
现在,轮到她了。
她深吸一口气,不再有丝毫犹豫,抱着那盏微弱却坚定的蓝光,一步一步,朝着那座象征着最高权力的太极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