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文彦竟猛地从座位上弹了起来,眼眶红得像要滴血,死死盯着他的侧脸。
林侍郎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打断,话语卡在喉咙里,愣了足足片刻才回过神,刚要开口斥责儿子无礼,却见对面的温以缇终于卸下了先前的平和,唇角勾起一抹极浅的笑意,那笑意里藏着几分了然,几分冷冽。
不等林侍郎反应,林文彦的怒吼已砸了过来,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父亲!竟是你做的!”
林侍郎这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一股被戏耍的羞恼瞬间冲上头,指着温以缇的手指都在发颤,厉声怒斥:“你、你诈我?”
是了,所有卷宗里的证词、物证,从未明确写过是谁亲眼瞧见苏公子赠伞给裴家姑娘。
就连外头传得沸沸扬扬的流言,也绝没有他方才说的那般细节分明。
温以缇先前只觉此事处处透着古怪,心头悬着疑云,却没料到,不过是轻轻试探,林侍郎竟像倒豆子似的把实话说了出来。
许是年头太久,当年的细节早已在他记忆里模糊。毕竟谎话编得再天衣无缝,终究是假的,人的心像是筛子,只会留住最真切的过往,日子一久,连自己当初是怎么圆的谎,都记不清了。
更何况,温以缇从见林侍郎第一面起,就没顺着他的意,三言两语便与他争执起来,自然而然成了他眼中的“对立面”。
后来拉扯掰扯时,又故意放软了姿态,一副被他逼得节节败退的模样。林侍郎久居高位,本就习惯了颐指气使,再加心里存着几分“女子见识短浅”的轻视,多重因素裹在一起,竟让他卸了所有防备。
就这么轻易地,被温以缇撬开了最深处的秘密。
原来当年那场赠伞的风波,根本是林侍郎串通了裴家的旁系子弟,特意设下的局。
目的再明白不过,顺理成章地退掉两家的婚约,好给林文彦另寻一门更有势力的亲事。
而林文彦,作为这场婚约里最直接的当事人,反应比温以缇还要快几分。
这些年压在心底的怀疑、对裴姑娘的愧疚,在此刻终于有了答案,他望着父亲涨红的脸,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来
这件事的始作俑者,果然是自己的父亲。
“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林文彦的声音里裹着哭腔,指尖几乎要嵌进林侍郎的臂弯,身体因激动而微微发抖,一遍又一遍地追问。
可这一次,事情已然败露,林侍郎反倒没了先前的遮掩,只剩全然的有恃无恐。
他垂眸看着失态的儿子,语气里满是失望:“还能为什么?自然是为了你。”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儿子泛红的眼眶,语气更沉,“但为父怎么也没料到,你竟会儿女情长到这个地步。为了一个未过门的女子,连自己的前途都要搭进去!”
“如今你倒好,竟敢去敲那登闻鼓,这是要把整个林家都拖下水!”林侍郎猛地甩开林文彦的手,力道之大让林文彦踉跄着后退了两步。
他上前一步,逼近他,声音里含着怒意:“我还没问你,为何要这么对生你、养你、教导你的家族?”
话音刚落,他语气骤然一转,带着几分冷硬的指责:“别出了事就往家里推,往我这个当父亲的身上赖!我承认,我是算计了裴氏,但我自问从未对不起你。是你自己懦弱,是你自己没城府!”
他的手指重重戳向林侍郎的胸口,“若你能成器些,若你能多几分心思,何至于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乖乖退了婚,等家里为你寻一门高门亲事,就算你忘不掉那裴氏又如何?”林侍郎的语气里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傲慢,仿佛一切都该按他的算计走,“她在了你家庙待上几年,等你日后地位稳了,再把她接回来做贵妾,不就两全了?左右你日后都是要纳妾的,为何不纳个自己心爱的女子?”
他嗤笑一声,眼神里满是对权势的笃定:“等你日后人高权重了,就算她是裴氏女,又有什么不能为妾的?说到底,不过是你无能,让她等你。是你亲手将裴氏逼上绝路,是你把她逼死了!”
林文彦脚步虚浮地踉跄几步,重重瘫坐在身后的椅上,背脊抵着冰凉的椅面。
他满脑子都是裴氏最后一次见她时的模样,那双素来温和的眼睛里盛着慌乱,攥着他的衣袖反复叮嘱:“这都是谣言,你一定要信我。”
可那时的他,满心都是即将到来的科考,只匆匆拍了拍裴氏的手,语气带着几分安抚也藏着几分急切:“我自然是信你的,你再等等,等我考完科试,定亲手把这些谣言澄清。”
林文彦以为这不过是一场暂时的风波,却没料到,那竟是两人最后一次当面说话。
后来收到的,是裴氏托人递来的血书。猩红的字迹在她的绢帕上洇开,每一笔都透着绝望,字字句句都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
林文彦至今记得,当时他握着那封血书,指尖的寒意顺着血脉蔓延到心底。
他怎么也想不通,裴氏怎么会因为那些谣言,就选择了自尽?
明明都让她等了,为什么就不能再等这短短几日?
往后混沌的这些年里,林文彦在无数个深夜里辗转难眠,才真正看清、也真正懂得。
对女子而言,名声不是轻飘飘的两个字,是比性命还要金贵的东西,一旦碎了,便再难拼凑,连活下去的底气,都会被彻底碾碎。
对一个因“不守妇道”的污名被当众退婚,又被至亲当作污点一样塞进家庙的女子来说,一句轻飘飘的“等我解决”,哪里能撑得起安全感?
那些尖刻的流言像淬了毒的针,扎得她抬不起头。连亲人都冷着脸将她送进冷清家庙,更是断了她最后一点依靠。
这些东西层层叠叠压下来,早把她困在了绝境里,足以将她一点点拖进暗无天日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