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多久,门帘被轻轻掀开,老鸨扭着腰肢引着四位女子款步而入。
老鸨在一旁笑得眼角堆起褶子,满脸的肉都跟着颤,伸着涂了蔻丹的手指挨个点过:“公子您瞧瞧,这位是苏绾卿,那位是秦玉筝,穿红裙的是柳轻烟,还有咱们醉春坊的沈清沅 !”
她说话时故意拖长了尾音,眼神在吴天翊王承恩与四位女子之间打了个转,那副 “懂行” 的模样,倒像是在推销稀世珍宝。
四人闻言款步上前,苏绾卿月白裙裾轻晃,眉目如远山含黛,抬眼望见吴天翊时,眼底飞快掠过一丝惊艳。
秦玉筝藕荷色衣袂拂过地面,肤白胜雪,垂眸时睫毛轻颤,似有些羞怯!
柳轻烟绯红罗裙缠枝莲纹灼灼,腰肢款摆间眼波流转,望向吴天翊的目光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媚意。
沈清沅湖蓝比甲衬得身形高挑,鬓边珠花轻晃,见他生得俊朗,眉梢微扬,倒生出几分爽利的好奇。
四位女子或羞或媚,或慧或俏,目光齐齐落在吴天翊身上,暖阁里的脂粉气顿时浓了几分。
“好,很好!” 吴天翊故意往后一靠,将袍角往两侧一掀,露出几分浪荡子弟的散漫,朗声大笑起来,“果然是醉春坊的头牌,个个都瞧得人眼晕!”
他说着,随手拿起桌上的酒壶,往空盏里斟了酒,推到四人面前:“都别站着了,过来陪本公子喝几杯!只要把本公子服侍得高兴,人人有赏!”
说罢从袖中摸出一叠银票,“啪”的 一声拍在桌上。
四女相视一眼,各自款步上前,苏绾卿先端起酒盏,浅浅一福,声音清润如泉:“公子谬赞了,小女子敬您一杯!” 眼底那丝惊艳已悄然敛去,换上恰到好处的温婉笑意。
柳轻烟却最是不拘束,径直走到吴天翊身侧,纤纤玉手似有若无地往他胳膊上搭,声音娇得发腻:“公子这般爽快,倒让奴家想起句诗来 ——‘春风得意马蹄疾’,可不正合着公子的意气?”
秦玉筝与沈清沅则默契地转向王承恩,一前一后在他身边坐下。
沈清沅拿起酒壶为他添酒,动作爽利,笑问:“这位先生看着面生,倒是头回驾临醉春坊?”
秦玉筝在旁垂眸静坐,纤长的睫毛轻轻颤动,偶尔抬眼瞟向吴天翊,又慌忙低下头,耳根泛着淡淡的红。
王承恩捻着须,脸上堆起几分恰到好处的随和,语气里带着老派的矜持:“年岁大了,不爱凑这热闹,倒是陪这位世侄来瞧瞧新鲜。”
他故意将 “世侄” 二字说得清晰,既抬高了吴天翊的身份,又给自己找了个体面的由头,眼角的余光却在沈清沅与秦玉筝脸上转了圈 —— 这两个女子一个爽利一个羞怯,倒衬得这场戏更像寻常宴饮。
此时吴天翊任由柳轻烟挨着自己,端起酒盏与苏绾卿一碰,仰头饮尽,酒液顺着下颌线滑落,在颈间洇开一小片深色。
“听闻世侄善诗词,不知可否即兴做首应景的诗词?” 王承恩忽然捻着须笑起来,眼底却藏着几分试探 —— 他倒要看看,这北境世子的 “纨绔” 面具下,究竟藏着几分真才学,又敢在这风月场里露几分锋芒。
吴天翊放下酒盏的手顿了顿,抬眼看向王承恩,烛火在他眸底明明灭灭。
片刻的沉默里,暖阁里的呼吸都仿佛轻了几分,柳轻烟的指尖停在他衣袖上,苏绾卿执盏的手微微前倾……四人神色各异,却都被这片刻的沉默攥紧了心神,连空气里的脂粉香,都仿佛凝在了期待里。
此时就见吴天翊缓缓将柳轻烟的手放了下来,起身负手,目光扫过暖阁里的烛火、窗外的夜色,又落回眼前的人,声音陡然拔高,字字如珠落玉盘: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
词句刚落,暖阁里竟静得能听见炭盆里火星爆开的轻响。
“呀 ——”
不知是谁先低呼一声,紧接着四女的惊叹如春日惊雷般同时炸响,柳轻烟手中的丝帕飘然落地,秦玉筝捂住嘴才没让哭声混进惊叹里,沈清沅更是猛地一拍案几,震得杯盏叮当乱响。
能在醉春坊坐稳头牌,她们哪个不是熟读诗书、见过世面的?
可这般开篇惊艳、收尾余韵悠长的词,却是闻所未闻,字字都像带着钩子,把人心底最隐秘的触动全勾了出来。
就见苏绾卿激动地站起身来,她平日总是端着的清冷姿态此刻荡然无存,鬓边的碧玉簪随着动作轻颤,眼底的光比烛火更亮:“‘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公子这结句,真是神来之笔!前半阕写尽‘东风夜放’的繁华,后半阕偏以‘阑珊’作结,将满腔热意藏进三分清冷,这其中的顿挫转折,怕是当朝翰林也未必能及!”
她往前走了两步,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寻常词写风月,无非‘香风软玉’,公子却能从‘鱼龙舞’里写出孤绝,从‘暗香去’里品出执着 —— 这般胸襟,哪里是寻常才子能有的?”
柳轻烟此刻也顾不上撒娇,抢着道:“可不是!‘星如雨’三个字,把咱们醉春坊的烛火、廊下的灯笼全写活了!可最后那句‘灯火阑珊’,又让人心里空落落的,像喝了杯掺了雪水的酒,又凉又烫!”
沈清沅攥着拳,指节发白,忽然放声赞道:“好一个‘灯火阑珊处’!前面写尽了热闹,偏在最后藏这么一句 —— 这才是真性情!谁耐烦在‘鱼龙舞’里挤一辈子?公子这词,是把骨头缝里的傲气都写出来了!”
秦玉筝捂着脸低低啜泣起来,不是悲戚,竟是被词句震得心头发烫:“‘蓦然回首’…… 像极了梦里找东西的样子,明明在热闹里挤了许久,回头时才发现,最想找的原来一直都在……”
四女你一言我一语,眼底的惊叹里带着对诗词的真知灼见,更有对吴天翊骤然展露的才华的震撼。
此时王承恩捻须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意早已淡去!
他原想逼吴天翊露些轻浮的破绽,却没料到会听见这样一阕词。
前半阕 “凤箫声动” 像极了眼前的风月场,后半阕 “阑珊处” 却陡然撕开伪装 —— 这哪里是应景的艳词?
分明是吴天翊在说,纵然身陷 “宝马雕车” 的京城棋局,他心之所向,从来都是那片不与世俗同流的 “灯火阑珊!”
此时暖阁里的脂粉气仿佛被词句涤荡干净,只剩下那阕词的余韵,在烛火里久久盘旋,连炭盆里爆出的火星都像是在应和那 “灯火阑珊” 的清寂。
的确,吴天翊并非这十六岁皮囊的原主!
内里藏着的,是历经半世沉浮的灵魂 —— 那个在急诊室无影灯下熬过无数通宵、在手术台与死神拔河千百回、被医患纠纷磨平棱角却始终攥紧手术刀的五十岁主任医师,早已将 “藏锋” 二字刻入骨血。
他太懂精准与克制:如手术台上从不妄动一刀,遇激动家属先递温水再写严谨病历。
如今风月场周旋,不过是换了战场,以词句代刀、以人心为症 —— 生死线旁炼就的冷静、复杂关系里磨出的分寸,全化作眼底醉意与唇边浅笑。
十六岁的皮囊或许还带着少年人的锐气,可五十岁灵魂里的那点 “审慎” 与 “韧性”,早已在无影灯的光晕和消毒水的气息里,淬成了最沉的底气。
所以他写下的词,才会这般看似放浪、实则步步为营。“东风夜放花千树” 的热闹里藏着他对京城局势的冷眼旁观,“宝马雕车香满路” 的浮华下埋着他对权贵的疏离,而 “蓦然回首” 的顿悟,则是他半生阅历的凝练 —— 越是喧嚣处,越要守得住 “阑珊” 里的初心。
这哪里是十六岁少年能有的城府?王承恩以为他在 “应景”,却不知这 “景” 早被他拆解成了棋局!
十六岁的皮囊或许还带着青涩,可五十岁灵魂里的那点 “油滑” 与 “坚韧”,早已在北境的风雪和京城的迷雾里,酿成了最烈的酒!
而四女以为他在 “抒情”,却不知这 “情” 里裹着的全是成年人的权衡。
用一首词的功夫,他既让王承恩看到了 “可用之才” 的锋芒,又没暴露 “不可控” 的野心!
既让四女窥见了 “纨绔” 面具下的裂痕,又没说破那裂痕里藏着的刀光!
这般将才情当作铠甲、把诗词化作暗箭的手段,分明是五十岁灵魂才有的老辣。
暖阁里的烛火渐渐沉了下去,吴天翊端起空盏,对着王承恩举了举,眼底的醉意又浮了上来,仿佛刚才那惊才绝艳的词句,真的只是一时兴起!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当 “灯火阑珊” 四个字出口时,袖中的指节早已握得发白 —— 这京城的风月场,从来都不是他的归宿,不过是他必经的 “众里寻他” 之路罢了……